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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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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3日,周一,清明假期前三天
方见微站在教学楼天台的铁丝网边,手里捏着一张对折了三次的物理竞赛报名表。春末的风带着暖意和花粉,吹得纸张边缘轻微颤动。他本该在十分钟前把表交给班主任——截止时间是今天下午四点。
但现在,下午三点五十分,他站在这里,视线穿过铁丝网的菱形格,落在天文社活动区那架新望远镜上。
还有望远镜旁的两个人。
姜之墨穿着浅绿色的春季校服外套,短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她正弯着腰调整望远镜的赤道仪,动作有些生涩——这是台新设备,上周才由转学生周屿捐赠给天文社的。
周屿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手指虚点着望远镜的某个部件,似乎在讲解什么。他比姜之墨高半个头,深蓝色运动外套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照在他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投下清晰的阴影。
方见微看见周屿说了句什么,姜之墨直起身,转头看向他,然后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眼睛弯成月牙的笑,是一种带着恍然大悟和感激的明亮笑容。
她还点了点头。
周屿便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她固定住望远镜的某个旋钮。两人的手指有短暂的交叠——大概0.5秒,但在方见微的视野里,那个瞬间被无限拉长、放大,像显微镜下的切片,每一帧都清晰得刺眼。
他移开视线,低头看手里的报名表。姓名栏已经工整填好“方见微”,指导老师写的是物理组组长的名字。他本该填另一个名字——那个答应如果他进全国决赛就带他去北京参观国家实验室的老师。
但他现在突然不确定了。
天台门被推开,有人走出来。是周屿。
“方见微?”周屿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你在这儿啊。老陈刚还在办公室问你的报名表交了没。”
方见微转过身,把报名表折进口袋:“马上交。”
周屿走到他身边,也靠在铁丝网上。风吹起他额前微卷的头发——那是种精心打理过的随意感,和方见微永远整齐的刘海形成对比。
“你也对天文感兴趣?”周屿顺着方见微刚才的视线方向看去,笑了,“那台望远镜是我爸从德国带回来的,施密特-卡塞格林式,焦距2000mm,比学校原来那台老折射镜强多了。”
他说这些时语气自然,没有炫耀,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个参数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方见微某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敏感点上。
“嗯。”方见微只应了一个字。
“姜之墨在学怎么用。”周屿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她上手很快,虽然之前只接触过入门设备。我打算带她参加五月的市天文竞赛,她很有潜力。”
“她答应了吗?”方见微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还没正式说。”周屿转头看他,眼神里有种坦诚的打量,“不过应该会答应吧。她说她一直想参加正规的天文竞赛,但以前没人指导。”
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清楚:以前没人指导,现在有了。
方见微握紧了口袋里的报名表。纸张边缘硌着掌心,轻微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
他想起上周六的实验室——本该是他们固定的实验时间。但姜之墨没来,只在门上贴了张便签:“抱歉!天文社有紧急观测活动,下周补上!”
那是她第一次为“其他事”取消实验室。
而这周,她已经连续三天午休时间待在天文社了。
“对了,”周屿像是突然想起,“听姜之墨说你们经常一起做实验?挺有意思的。我初中时也喜欢自己捣鼓些小实验,不过没你们那么系统。”
他说“你们”时,语气有种微妙的距离感——像是在说一个他已经无法参与的、过去式的二人世界。
方见微没有回应这个话题。他只是看了看手表:三点五十五分。
“我去交表。”他说,转身离开天台。
走下楼梯时,他听见身后周屿的声音,带着笑意喊:“姜之墨,这个角度再调一下——”
他没有回头。
下午四点零二分,方见微把报名表放在班主任办公桌上。
“怎么这么晚?”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全国物理竞赛初赛就在下个月,你得抓紧。指导老师填的是刘老师?他要求很高,你确定能跟上?”
“能。”方见微说。
“那行。”班主任收起表格,“对了,你和姜之墨是不是经常一起学习?她这次期中考试物理滑到年级三十名开外了,你如果有空,可以帮帮她。”
方见微愣了一下:“她物理考了多少?”
“82分。”班主任翻出成绩单,“主要是电磁学部分失分多。我记得你电磁学是满分?”
“嗯。”
“那正好。”班主任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你抽时间给她讲讲。毕竟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方见微没有立刻答应。他想起上周想给她讲一道电磁感应大题时,她笑着说:“今天先不啦,我要去天文社整理观测数据,明天再说?”
而明天,她又会有新的事情。
“我尽量。”最终他说。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已经空了。暮春的夕阳从西侧窗户斜射进来,把整条走廊染成琥珀色。方见微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通常不用手机社交,但此刻点开了姜之墨的聊天窗口。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
墨(2017.3.31 22:15):今天的猎户座好清晰!周屿教我用新望远镜找到了M42星云,太美了。图片.jpg
我(2017.3.31 22:30):嗯。
墨(2017.4.1 07:20):今天实验室见?我带了新想法!
我(2017.4.1 07:25):好。
但那天她没来。那张“实验室见”的承诺,和之前无数张一样,被新的、更紧急的、与周屿有关的“天文社活动”覆盖了。
方见微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打字:
今天班主任说你物理82分,电磁学部分需要加强。需要我帮你整理知识点吗?
发送。
他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
收起手机,他走向实验室——虽然知道她大概率不在,但他还是想去看看。
门锁着。窗户里看进去,实验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那台老旧的克拉德尼装置还摆在角落,表面落了一层薄灰。
他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在这里做“音乐克拉德尼”实验,盐粒随着《Vincent》的旋律舞蹈,她说:“人和人是不是也需要共振,才能看见彼此心里真正的图案?”
那时他们的频率似乎是同步的。
但现在呢?
方见微转身离开。走廊尽头传来笑声——是姜之墨的声音,清亮愉快。他停下脚步,看见她和周屿并肩从楼梯走上来,她手里抱着一本厚重的星图手册,周屿正指着某一页说什么。
她抬头时看见了方见微,笑容顿了一下,然后变得更明亮:“方见微!你在这儿啊。”
周屿也看过来,礼貌地点头。
“班主任找你?”姜之墨小跑过来,短发的小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嗯。”方见微说,“关于竞赛的事。”
“对哦,你马上要参加全国初赛了。”她眼睛亮起来,“准备得怎么样?需要我帮你整理错题吗?虽然我物理没你好,但整理东西我在行——”
“不用。”方见微打断,“你忙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但姜之墨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敏感地听出了某种……距离感?
“我不忙啊。”她说,声音轻了些,“天文社的活动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几天都有时间。我们周六实验室见?我保证这次绝不缺席。”
她用了“保证”这个词。像在弥补什么。
方见微看着她。春日的夕阳在她睫毛上跳跃,她眼睛里的期待真实而急切——她是真的想回到实验室,想继续他们的实验。
但那个“绝不再缺席”的保证,在周屿出现后,已经失效过三次了。
“看情况吧。”方见微说,“我竞赛要冲刺,可能没时间。”
他说完,看见她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那瞬间的黯淡,比他预想的更让他难受。
但他没有收回那句话。因为他需要确认——确认在她心里,实验室和他们的实验,是否还和以前一样重要。
确认他这块“绝缘体”,在她遇到了导电性更好的“电解质”之后,是否还值得她花费时间。
“那……好吧。”姜之墨低头,踢了踢走廊上的一个小石子,“你竞赛加油。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叫我。”
“嗯。”方见微点头,然后看向周屿,“先走了。”
周屿微笑:“竞赛顺利。”
方见微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心跳的节奏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背上,带着困惑,或许还有一点点受伤。
但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当一个人开始计算自己在另一个人心里的“排序”时,那个曾经纯粹如实验的关系,已经出现了不可逆的裂痕。
而修复裂痕需要的,可能不是更多的实验。
是别的什么。
但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天晚上,方见微没有写日记。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物理竞赛习题集,但视线没有聚焦。窗外的春夜很暖,风吹进来,带着楼下栀子花的甜香。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
墨(2017.4.3 21:47):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手指在键盘上悬停,打下几个字,删除,又打,又删除。
最终回复:
没有。竞赛压力大。
这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真话。
墨:那周六实验室还来吗?我真的有很重要的实验想法。关于“情感电路”的升级版——用集成电路模拟更复杂的情感互动。我画了草图,你一定会感兴趣。
她用了“一定”。像在赌他的好奇心。
方见微看着“情感电路”四个字。那是他们新年第一实验的主题,她自比发光二极管,他自比热敏电阻,她说“当你升温,我就会更亮”。
现在呢?她是否还在等待他的“升温”?还是已经找到了其他热源?
看时间。他回复。
墨:哦……好吧。那你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对话结束。
方见微放下手机,打开抽屉。里面是那本《2015-2016实验年鉴》,她寒假前整理的。他翻开,一页页看过去:
柠檬电池的酸涩。
音叉共振的嗡鸣。
猎户座流星雨的寒冷。
“绝缘暖”香水的清冽。
每一页都是过去式。
而现在,是2017年春天。她遇到了周屿——家境优渥,天文知识渊博,会弹钢琴,能在全校文艺汇演上演奏《月光奏鸣曲》,能弄到德国进口的望远镜,能带她参加正规的天文竞赛。
而他呢?是物理竞赛选手,是实验室的常客,是会焊耳机但不会弹钢琴的“绝缘体”,是那个永远在等她来实验室、却开始不确定她是否会来的人。
他合上册子,打开物理习题集。
然后对自己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竞赛。
是保送资格。
是未来。
是证明自己不需要任何“电解质”,也能成为一个完整、独立、优秀的系统。
至于那个关于“情感温度是否会随距离下降”的寒假假说——
也许很快,就会有真实数据来验证了。
窗外的栀子花香越来越浓,甜得发腻。
方见微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