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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我想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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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5日,周三,清明假期第一天
物理竞赛封闭集训通知是在清明假期的第一天上午送达的。为期两周,地点在邻市的省集训基地,全封闭管理,周日也不放假。
方见微看着手机里弹出的通知,第一反应是计算时间:两周,14天,336小时。足够让任何“系统扰动”自然冷却,或者彻底固化。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本深蓝色实验年鉴。翻到最新一页——是寒假结束开学后,他们一起做的第一个实验:“电磁感应与心跳同步性初探”。
那个实验很简陋:用手机的心率传感器同时记录两人静坐时的心率,然后播放同一段音乐(还是那首《Vincent》),看心率波形是否出现同步趋势。
结果是:有。在音乐第47秒,两人心率同时出现一个小的尖峰——虽然时间差0.3秒,但波形相似度达到0.78(1为完全同步)。
她在记录本上写:“结论:在某些特定刺激(共同记忆、共享体验)下,独立系统的心跳可能出现暂时同步。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共鸣’这个词既用于物理振动,也用于情感连接。”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现在呢?如果再做这个实验,同步率会是多少?0.5?0.3?还是……趋近于零?
手机震动。是她。
墨(10:23):听说你要去集训两周?
我(10:24):嗯。今天下午出发。
墨(10:25):那……一路平安。竞赛加油。
我(10:26):谢谢。
对话结束。干净,礼貌,像陌生人。
方见微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打开她的朋友圈——这个动作已经成为他最近的“数据收集”习惯。
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
“清明踏青,发现学校后山的樱花开得正好。图片.jpg”
配图是她站在樱花树下的背影,浅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画面构图很美,光影处理得很专业。
他放大图片。角落里有半个人影——深蓝色外套,站在画面边缘,只露出半个肩膀和一只手。那只手里拿着一个单反相机。
周屿的手。方见微认得那块手表——银色表盘,黑色皮带,周屿上周戴过。
所以照片是周屿拍的。
他点赞了吗?没有。
他评论了吗?没有。
他只是保存了图片,命名为“2017.4.5 樱花照疑似周屿拍摄”,放进一个新建的文件夹:“系统扰动期记录”。
然后他关掉手机,开始收拾行李。
集训基地在邻市的山里,环境清幽,与世隔绝。宿舍是两人间,方见微的室友叫陈竞,来自另一所重点高中,也是物理竞赛选手。
第一天晚上,陈乐一边整理书一边问:“方见微,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女生天文特别厉害?姓姜?”
方见微整理行李的手顿了顿:“嗯。”
“我表弟和周屿一个初中,说周屿最近在追她,天天往天文社跑。”陈乐没注意到方见微的表情,自顾自说,“不过也是,那种又聪明又漂亮的女生,谁不喜欢。”
方见微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很平:“不清楚。”
“你不知道?”陈乐有些意外,“你们不是同班吗?”
方见微没说话。
“哦对。”陈乐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表弟还说,周屿计划暑假去青海观测流星雨,好像邀请她了。啧,真浪漫啊,高原星空什么的……”
方见微没有接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山里的夜比城市黑得多,星星也亮得多。
他想:她现在在看星星吗?和周屿一起?用那台德国望远镜?
他深呼吸,开始执行“情绪屏蔽协议2.0”——这是他在来集训基地的路上设计的升级版,专门针对高强度情感干扰:
1. 认知隔离:将“姜之墨”三个字标记为“高干扰源”,禁止主动想起
2. 时间填充:将所有空闲时间用学习任务填满,不留思考空隙
3. 生理调节:如出现生理不适(心悸、胸闷),立即进行高强度运动(俯卧撑、深蹲)转移注意力
他做了二十个俯卧撑。
“你……没事吧?”陈乐看着他,有些困惑。
“热身。”方见微站起来,擦掉额头的汗,“晚上有自习吗?”
“七点到九点,综合楼302。”
“好。”
他拿起物理教材,走出宿舍。脚步坚定,像在奔赴战场。
集训的强度很高。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晨测,上午理论课,下午实验课,晚上自习和模拟考,十一点熄灯。时间被分割成精确的块,每一块都填满了公式、数据和解题思路。
方见微在这种节奏里如鱼得水。他喜欢这种纯粹的环境:没有干扰变量,没有情感噪音,只有清晰的逻辑和确定性的答案。
第三天晚上模拟考,他拿了第一。教练拍着他的肩说:“保持这个状态,进国家队有希望。”
他点头,表情平静。但心里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问:进国家队之后呢?去北京集训?去国际比赛?离她更远?
他立刻屏蔽了这个声音。
晚上回宿舍,陈乐在跟表弟视频聊天。外放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周屿那小子真行,听说昨晚在学校天台搞了个小型观星会,就他和姜之墨两个人,用那台新望远镜看土星环……”
方见微正在喝水,动作停住了。
“土星环?”陈乐好奇,“能看到吗?”
“学校那台望远镜据说能看到细节。周屿拍了照片,发朋友圈了,贼浪漫。”
方见微放下水杯,拿出手机。他没有周屿的微信,但可以看姜之墨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昨晚十一点:
“土星环!原来真的像唱片一样清晰。图片.jpg”
照片是望远镜目镜后的拍摄,土星悬浮在黑色背景中,环带清晰可见,像一枚精致的指环。
配文只有一个表情:土星
下面的评论里,周屿回复:“下次看木星大红斑。”
她回:“期待!”
(方见微看不到这条评论)
方见微盯着那张照片。土星环很美,是宇宙级别的浪漫。是周屿能给、而他不能给的浪漫。
他关掉手机,起身:“我去跑步。”
“这么晚?”
“嗯。”
他换上运动鞋,走出宿舍楼。操场上空无一人,山里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冷水泼面。
他开始跑。一圈,两圈,三圈……脚步很重,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是在抗议这种自虐式的宣泄。
跑到第五圈时,手机震动。他停下,喘着气看。
是她。不是朋友圈,是私信。
墨(22:17):你集训怎么样?累吗?
方见微看着这条消息,胸口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惊喜(她主动联系),有苦涩(她现在才想起他),有怀疑(是不是只是客套?)。
他靠在操场边的栏杆上,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理智说:简单回复,保持距离。
情感说:告诉她你很累,告诉她你看到了土星环的照片,告诉她你……
他最终回复:
还行。在跑步。
墨:这么晚还跑步?注意安全。
我:嗯。
墨:对了,我们周六……本来该做实验的。我有个新想法,关于量子纠缠的隐喻——
她没说完。方见微打断:
我集训周日才结束。周六回不去。
沉默。聊天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停止。
最终她发来:
哦。那等你回来再说。
晚安。
晚安。
对话结束。比上一次更短,更冷。
方见微盯着“晚安”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面了。而这两周里,她看了土星环,拍了樱花照,和周屿深夜观星,准备天文奥赛省赛。
而他在山里,做物理题,跑步,执行情绪屏蔽协议,试图忘记她。
距离不一定会让温度下降——这是他们寒假假说。
但距离加上新的热源呢?
温度会转移。
他关掉手机,继续跑步。这一次跑得更快,像是要把什么甩在身后。
但有些东西,是跑步甩不掉的。
集训第七天,方见微病倒了。
症状是低烧,头痛,喉咙痛。校医说是疲劳加山里的温差导致的,建议休息一天。
他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天花板。陈乐去上课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鸟鸣和远处教室传来的模糊讲课声。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相册——里面全是她的照片。
大部分是实验记录里的插图:她画的柠檬、音叉、电路图。有几张是偷拍的:她趴在实验台上睡着的侧脸,她指着望远镜时发亮的眼睛,她吃到柠檬糖时皱眉又笑的样子。
还有一张,是去年生日,她吹灭蜡烛时闭着眼睛许愿的瞬间。烛光在她脸上跳跃,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他记得她许的愿:“希望每年生日,都能和你一起做实验。”
今年十一月,她生日,还能实现吗?
他不知道。
高烧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那些被“情绪屏蔽协议”封锁的画面,此刻全部涌了出来:
她第一次拦住他问“所以你我是真空?”
她握住他冰冷的手说“酸也能发电”
她在流星雨下许了十七次愿
她说“绝缘体也有击穿电压”
她说“我愿意等未调温的巧克力”
她说“你有时候会说一些让我心跳加速的话”
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都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
他突然明白了:他所有的“系统分析”“数据记录”“协议执行”,都只是一个借口。
真正的恐惧是——他害怕自己不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害怕周屿能给的星空,比他给的实验室更浪漫。
害怕周屿的从容自信,比他笨拙的理性更吸引人。
害怕时间久了,她会发现:方见微这块“绝缘体”,其实没什么意思。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他可以在物理竞赛里拿第一,可以在实验室里设计精妙的实验,可以用公式解释世界运行的规律。
但他不知道如何对一个人说:“选我。”
不知道如何证明:“我比那个人好。”
不知道如何表达:“没有你,我的系统会崩溃。”
因为他连“我的系统会崩溃”这种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会说:“数据异常。”“需要校准。”“执行协议。”
手机震动。是陈乐发来的:“帮你记了笔记,下课带回去。好好休息。”
他回复:“谢谢。”
然后他点开姜之墨的聊天窗口。上一次对话还是三天前。
他想打字。想说:“我发烧了。”
想说:“有点难受。”
想说:“你在做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发。
因为如果她回复得很冷淡,他会更难受。
如果她不回复,他会难受。
如果她回复得很关心……他会觉得愧疚,因为自己之前那么冷漠。
所以,不发是最好的选择。
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在药物和发烧的双重作用下,他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高一开学那天的走廊。她拦住他问:“所以你我是真空?”
他说:“我是绝缘体。”
她说:“绝缘体也有击穿电压。要试试吗?”
梦里,他回答:“好。”
然后他醒了。
枕头上湿了一片。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集训第十天,方见微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是姜之墨。
陈乐把包裹拿回宿舍时,表情有点微妙:“你女朋友寄的?”
“不是。”方见微接过包裹,是一个不大的纸盒,用胶带封得很严实。
打开,里面是:
1. 一盒退烧贴(他发烧的事怎么传出去的?)
2. 一包柠檬糖(她常买的那种)
3. 一本手工装订的小册子,封面写着:“绝缘体维修手册(临时版)”
他翻开小册子。
第一页:
维修对象:方见微(型号:绝缘体-2015版)
故障现象:近期出现过度理性化、情感通道堵塞、系统温度异常下降
可能原因:外部干扰源(周屿)、内部程序错误(过度自我保护)、环境压力(竞赛)
第二页开始是“维修步骤”:
步骤1:承认系统故障
(示例:我最近不开心,因为看到你和别人亲近。)
步骤2:暂停屏蔽协议
(允许自己感受情绪,即使是负面情绪。)
步骤3:重新校准期待值
(你是人,不是机器。人会吃醋,会不安,会需要 reassurance。)
步骤4:发送维修请求
(告诉对方你需要什么。示例:“我需要你确认,我们的实验还是很重要的。”)
步骤5:等待系统响应
(给她机会回应。不要预设负面结果。)
每一页都配了简笔画:一个小人(画着眼镜)坐在一堆齿轮和电路中间愁眉苦脸,另一个小人(画着辫子)拿着工具箱走过来。
最后一页是她写的:
方见微:
我知道你在执行什么“安全距离协议”。
我知道你在记录数据,在分析系统,在试图用理性解决情感问题。
但我想告诉你:
你不需要成为完美的系统。
你不需要永远理性。
你不需要害怕自己不够好。
因为在我这里,
你从来就不是“够不够好”的问题。
你是“唯一”的问题。
那个愿意陪我做完所有荒唐实验的你,
那个会脱下外套给我结果自己感冒的你,
那个偷偷学吉他想弹给我听的你,
那个在流星雨下安静陪我许愿的你——
那些“你”,是周屿给一百个星空也换不来的。
所以,
别躲了。
别算了。
别用那些冰冷的数据,
把我们之间真实的东西,
变成一份实验报告。
等你回来。
实验室见。
我们重新校准系统。
姜之墨
2017.4.14
方见微坐在宿舍的床边,把这封信读了五遍。
每读一遍,胸口就松动一点。那些被“协议”封锁的情绪,像被撬开了阀门,一点点涌出来。
第一遍:惊讶(她全看穿了)。
第二遍:羞愧(自己那些幼稚的把戏)。
第三遍:温暖(她说“你是唯一的问题”)。
第四遍:疼痛(意识到自己让她难过了这么久)。
第五遍:……想见她。
他拿出手机,打字:
信收到了。
发送。
她几乎秒回:
墨:烧退了吗?
我:退了。
墨:那就好。
停顿。
墨:那……维修手册,有用吗?
方见微看着这个问题,手指悬在屏幕上。
他想说:有用。
想说:谢谢你。
想说:对不起。
但最终,他打了一句自己从未说过的话:
我想你了。
发送。
然后他立刻锁屏,把手机扔到床上,像扔一个烫手山芋。
心跳快得离谱。手心出汗。
他做了个深呼吸,又拿起手机。
她的回复已经来了:
墨:(正在输入…)
墨:(正在输入…)
墨:(正在输入…)
持续了大概二十秒。
然后:
墨:我也是。
墨:快点回来。
方见微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山风吹进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他突然觉得,胸腔里那个持续了两周的、冰冷坚硬的结,正在慢慢融化。
融化成一滩温暖的水,
水里映着三月的樱花,
四月的星空,
和一句迟到了很久的: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