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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集训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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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15日,周六,集训结束
回校的大巴在下午三点抵达江南一中。方见微提着行李刚下车,就看见教学楼前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人。
姜之墨穿着浅灰色的春季校服,短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丸子,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一下,但没立刻走过来。
方见微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纷纷扬扬的樱花花瓣看她。两周不见,她好像瘦了一点,下巴尖了些,但眼神还是明亮的——那种熟悉的、让他心跳加速的明亮。
他朝她走去。
“欢迎回来。”她举起手里的纸袋,“柠檬挞,我上午烤的。集训肯定吃不好。”
方见微接过纸袋,温热的,有淡淡的黄油和柠檬香。“谢谢。”
“烧完全退了吗?”她问,声音里有关切,但没有小心翼翼。
“嗯。”他点头,“昨天就好了。”
“那就好。”她笑了,酒窝浅浅的,“那……现在去实验室?”
“现在?”方见微看了看表,“三点二十。”
“嗯。”她点头,“今天是周六,本该做实验的日子。虽然你刚回来,但……”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但我想把错过的实验补上。”
方见微看着她。樱花花瓣落在她肩上,落在她发梢,落在她仰起的、带着期待的脸上。
“好。”他说。
他们并肩朝实验楼走去。午后的校园很安静,樱花道上只有零星几个留校的学生。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你的‘维修手册’我看了。”方见微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
“嗯。”她应了一声,没看他,但耳尖微红。
“步骤很有条理。”他说,“但需要修改。”
“修改?”
“第一步不是‘承认系统故障’。”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第一步是‘承认系统设计有缺陷’。”
姜之墨也停下来,抬头看他。
“我的系统,”方见微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陈述一个推导了很久的定理,“从一开始就设定了错误的边界条件。它假设‘情感是非理性的,需要被隔离’,但这个假设本身就有问题。”
风吹过,樱花如雨落下。
“情感确实不遵循严格的物理定律,但它也不是噪声。”他说,“它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数据。无法用线性方程描述,但真实存在,并且影响系统的整体行为。”
姜之墨的眼睛慢慢睁大。她听懂了——他在用他的语言,承认那些他曾经否认的东西。
“所以,”她轻声问,“你要修改系统设计?”
“已经修改了。”方见微说,“移除了‘情感屏蔽协议’,增加了‘情感数据处理模块’。虽然算法还不成熟,可能会出现……误判、过载、甚至死机。”
他说得很认真,像在汇报一个科研项目。但姜之墨笑了,笑容明亮得让周围的樱花都黯然失色。
“没关系。”她说,“我可以当你的调试员。帮你找bug,帮你优化算法,帮你……”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帮你理解那些‘高维度数据’。”
方见微看着她的笑容,胸腔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几乎让他想移开视线的感觉。
但他没有移开。
他说:“好。”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只是指向实验楼的方向:“实验还做吗?”
“做!”她立刻说,眼睛弯成月牙,“我准备了特别的东西。”
实验室里还是熟悉的味道:尘埃、旧书、柠檬清洁剂,还有她今天带来的柠檬挞的甜香。
姜之墨打开书包,拿出一个方形的盒子——约三十厘米见方,黑色亚克力材质,顶部有玻璃面板。
“这是什么?”方见微问。
“情感电路2.0。”她眼睛发亮,“基于我们新年那次实验的升级版。”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密的电路板,上面焊接了几十个元件: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单片机。
“还记得我们的分类吗?”她指着电路板,“你——热敏电阻,我——发光二极管。但这个模型太简单了。”
她接通电源。电路板上的LED灯开始依次亮起,形成流动的光带。
“真实的情感系统更复杂。”她指着不同的元件,“你看,这里有多个输入端口:语言、眼神、肢体接触、共同记忆、时间投入……每个输入都会经过不同的处理模块。”
她按下一个小开关,LED的光流模式改变了。
“这是‘信任模块’——决定系统开放程度。”她又按下另一个,“这是‘期待模块’——影响系统活跃度。”
电路板上的灯光随着她的操作变幻,像一个小型的、发光的城市。
“但最关键的是这里。”她指向电路板中央的一个芯片,“这是‘共振检测器’。它实时监测两个系统的输出频率,当频率差小于某个阈值时——”
她旋转一个旋钮。两个原本不同步闪烁的LED灯,突然开始以完全相同的节奏闪烁。
“——就会触发同步模式。”她说,“系统进入高共鸣状态,能量传递效率大幅提升。”
方见微看着那个同步闪烁的LED灯对。频率完全一致,像两个心跳终于找到了相同的节奏。
“这个阈值是多少?”他问。
“可调节。”姜之墨指着旋钮旁的刻度,“从0.1Hz到10Hz。阈值越小,同步越难达成,但一旦达成,连接越稳定。”
她顿了顿,看向他:“你觉得我们的阈值是多少?”
问题抛回来了。但这次,方见微没有回避。
他伸手,慢慢旋转旋钮。刻度从5Hz调到2Hz,再到1Hz,再到0.5Hz……
LED灯对始终同步。
最后他调到0.1Hz——最小的刻度。灯光闪烁的频率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差别,但依然同步。
“看来……”姜之墨轻声说,“我们的阈值很低。”
“嗯。”方见微点头,“说明系统兼容性很高。”
他用的是“兼容性”这种技术词汇。但姜之墨听懂了背后的意思:他在说,他们很契合。
她笑了,从纸袋里拿出柠檬挞,切成两半,递给他一块。
“庆祝系统升级成功?”她眨眨眼。
方见微接过。挞皮酥脆,柠檬馅酸甜适中,带着清新的香气。
“很好吃。”他说。
“那当然。”她得意地咬了一口,“我试了三次才成功。第一次挞皮太厚,第二次馅太酸,这次……”
她突然停住,因为方见微伸手,轻轻擦掉了她嘴角的一点挞屑。
动作很自然,但做完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手指停留在她嘴角大约0.3秒。皮肤温热,触感柔软。
方见微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点温度。他移开视线,低头吃自己的挞。
姜之墨的脸慢慢红了。她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抬眼看他一下,又迅速垂下。
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电路板上LED灯闪烁的微弱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过了很久,姜之墨才轻声说:“方见微。”
“嗯?”
“你刚才……执行的是什么‘模块’?”
方见微顿了顿,然后说:“‘肢体接触模块’的测试程序。”
“测试结果呢?”
“结果……”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该模块的触发阈值很低。且触发后,系统温度上升约1.5℃。”
他说得很学术,但姜之墨听懂了。她在笑,眼睛弯弯的。
“那要……多测试几次吗?”她问,声音很轻,像在说什么秘密。
方见微看向她。她的脸颊还红着,但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点点的狡黠。
“需要更多数据才能得出可靠结论。”他说。
“那……”她慢慢伸出手,手心朝上,“要不要测量一下……手部接触的温度传导效率?”
她的手掌摊开在实验台上,手指纤细,掌心有淡淡的纹路。
方见微看着那只手,看了三秒。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去。
掌心相贴的瞬间,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皮肤的温度迅速传递——她的手微凉,他的手温热。温差让接触面产生一种奇异的、酥麻的感觉。
方见微开始默数时间:1秒,2秒,3秒……
心率从72上升到85。
掌心温度上升约2℃。
呼吸频率轻微变化。
这些数据在他脑海里自动生成,但他此刻关心的不是数据。
是她睫毛的颤抖。
是她嘴唇微张的样子。
是她手指轻轻蜷缩,勾住他指尖的那个细微动作。
第10秒,姜之墨轻声说:“数据……够了吗?”
“不够。”方见微说,手指微微收紧,握住她的手,“需要长期监测。”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双手包住他的。
“那……”她的声音有点抖,但眼睛亮得惊人,“监测多久?”
方见微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看着那里面涌动的、他刚刚开始学习理解的“高维度数据”。
然后他说:
“很久。
久到……
系统寿命终结的那一天。”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姜之墨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她咬住下唇,像是在忍住什么,但最终没忍住——眼泪滑下来,一滴,两滴,落在实验台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比一万个数据都有用?”
方见微伸手,用拇指擦掉她的眼泪。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实验器材。
“我知道。”他说,“因为这句话的数据维度……超出了我之前的所有认知。”
姜之墨又哭又笑。她把脸埋进他肩窝——这个动作很突然,方见微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
她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有茉莉花的香味。她的呼吸温热,透过薄薄的春季校服传到皮肤上。
方见微的手悬在空中,犹豫了两秒,然后轻轻落在她背上。
这个拥抱很生疏。两个人的姿势都有些僵硬,像第一次操作精密仪器的学徒。
但没有人松开。
窗外的樱花还在落。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电路板上,那些同步闪烁的LED灯像在庆祝什么。
过了很久,姜之墨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笑容很亮。
“方见微。”
“嗯?”
“我有个新假说。”
“什么?”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绝缘体的击穿电压,
其实不是固定值。
它是……
随着时间、接触、共同经历,
慢慢下降的。
直到某一天,
只需要一个眼神,
一句话,
或者……
一个温度刚刚好的拥抱,
就会击穿。
然后,
导电开始。”
方见微安静地听着。他的手还覆在她背上,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胸腔的振动。
然后他说:
“这个假说,
需要验证。”
“怎么验证?”
“用余生。”他说,“收集足够多的数据点,画出完整的击穿电压-时间曲线。”
姜之墨笑了,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甜的。
“那……”她吸了吸鼻子,“我们的实验……要持续一辈子?”
“嗯。”方见微点头,“课题名称就叫:《关于两个频率相近的系统,通过持续共振,最终达到完全同步的长期观察研究》。”
“听起来好正经。”她笑。
“本来就是正经研究。”他很认真。
她笑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靠在他肩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方见微也笑了——第五次。但这一次,他笑得很自然,很放松,像终于解出了一道困扰很久的难题。
窗外的风停了,樱花不再下落。
但实验室里,有些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像电路终于接通,
像频率终于同步,
像绝缘体,
终于承认自己可以被击穿,
并且,
正在享受导电的温暖。
那天傍晚,他们离开实验室时,在门口遇到了周屿。
他刚从天文社出来,手里拿着那本《天体物理学导论》,看见他们并肩走出来时愣了一下。
姜之墨的手还牵着方见微的手——从实验室出来后就没松开。
周屿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种释然的意味。
“姜之墨。”他打招呼,“方见微,物理竞赛的大神。”
方见微点头:“你好。”
“听姜之墨说很多次。”周屿语气自然,“你们的实验特别有意思。有机会可以交流一下。”
这句话说得很得体,既承认了方见微的存在,又没有敌意。
姜之墨握紧了方见微的手,笑着说:“好啊,不过我们的实验……可能需要点背景知识才能看懂。”
“我愿意学。”周屿微笑,然后看了看表,“我先走了,家里有点事。姜之墨,省赛加油。”
“你也是。”
周屿离开后,姜之墨小声说:“他其实人挺好的。”
“嗯。”方见微说,“数据上看,确实是优质节点。”
“但你才是我的主系统。”她立刻说,声音很认真,“其他都是……外部设备。可连接,可断开,不影响核心运行。”
方见微看向她。晚霞的光照在她脸上,把每一根睫毛都染成金色。
“我知道。”他说,“我的系统里,也只有一个主节点。”
他顿了顿,补充:“且该节点具有最高权限。可以修改系统设置,可以访问所有数据,可以……”
他停住了。
“可以什么?”她追问,眼睛亮亮的。
方见微移开视线,耳尖微红。
“可以……在系统死机时,执行强制重启。”
姜之墨笑了,笑得整个人都在抖。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
“那我现在就想执行一次。”
“什么?”
“重启程序啊。”她狡黠地眨眨眼,“用……一个温度刚刚好的吻,怎么样?”
方见微愣住了。他的系统瞬间过载,所有逻辑模块同时死机,只剩下一个高亮闪烁的提示:
警告:情感数据输入超出处理能力。
建议:执行接收程序,而非分析程序。
所以他做了唯一合理的事——
他低下头,吻了她。
很轻,很短暂,像蝴蝶停在花瓣上只有一秒。
但足够让两个系统的频率,
在那一秒里,
达到完全同步。
然后他退开一点,声音低哑:
“重启成功。
系统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新版本名称:
‘导电的绝缘体-2017春’。”
姜之墨的脸红透了,但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我喜欢这个版本。”她轻声说,“可以永久运行吗?”
“可以。”方见微握紧她的手,“直到硬件报废。”
“那……”她笑,“硬件寿命是多久?”
“根据现有数据估算,”他很认真地说,“大约……八十到一百年。”
姜之墨笑出声来,笑声在傍晚的校园里回荡,清脆,明亮,像春天本身。
而方见微想:
八十到一百年,
应该够他们做完所有想做的实验了。
从柠檬电池到星空观测,
从音叉共振到量子隐喻,
从“绝缘体导电”到“双系统永续同步”。
每一个实验,都是一次共振。
每一次共振,都在降低击穿电压。
直到最后,
绝缘体不再是绝缘体,
而是——
最好的导体。
想到这里,
他牵紧她的手,
走向晚霞深处。
走向所有还未开始、
但终将抵达的、
温暖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