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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院月溶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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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祏十四年,秋,桂月。
金风送爽,桂子飘香,汴京的长街之上,车马粼粼,人声鼎沸。不同于伏汛时的溽热,这秋日的暖阳带着几分慵懒,洒在朱红的宫墙与青灰的瓦檐之上,将整座都城晕染得温柔和煦。
而这几日,汴京城里最沸沸扬扬的一桩事,莫过于殿中丞叶澄的擢升。
肃宗皇帝亲笔御批,擢叶澄为著作郎,正七品上,掌修国史,纂录起居注。虽是平调升阶,可谁都清楚,这著作郎看似清闲,却是天子近臣,日日伴君侧,记录帝王言行,乃是真正的青云梯。消息一出,满朝文武侧目,叶家门前更是车水马龙,贺帖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叶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此番叶澄擢升,更是锦上添花。叶家主——当朝太傅叶秉渊,素来持重,却也难掩喜色,索性广发请柬,于重阳后一日,在叶府别院设下秋宴,遍邀京中世家子弟、文武官员,一来庆贺叶澄高升,二来也是彰显叶家声势。
裴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接到请柬时,裴文明正在书房里摩挲着那方皇帝御赐的端砚,闻言愣了半晌,才喃喃道:“叶家……竟会请我们?”
裴昭砚彼时正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卷《楚辞》,闻言指尖微微一顿,墨色的眸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抬眼看向父亲,见裴文明脸上满是受宠若惊,心底却泛起几分复杂。
裴家在汴京,说起来是沾了几分文名,可论起权势,不过是仰人鼻息的浮萍。左相当年借《流水赋》化解危机,裴家得了些虚名,却也成了朝堂博弈里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这些年,门庭冷落,鲜少有人问津。如今叶家设宴,竟能想到裴家,这其中的意味,实在耐人寻味。
“父亲,既是叶府相邀,我们不好推辞。”裴昭砚放下书卷,声音清润,却带着几分沉稳,“叶太傅德高望重,叶公子少年得志,此番前去,亦是全了礼数。”
裴文明点了点头,脸上的茫然渐渐化作几分郑重:“是这个理。只是……我们裴家不比旁人,既无官职在身,亦无贵重贺礼,怕是要失了礼数。”
“无妨。”裴昭砚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父亲的《秋声赋》近日刚成,誊写工整,赠与叶太傅,便是最好的贺礼。”
裴文明闻言,眼睛一亮:“不错!文以载道,想来叶太傅定会喜欢。”
一旁的庶弟裴千华凑了过来,脸上满是兴奋:“大哥,我也想去!听说叶府别院的秋景极美,还有不少京中名士,我也想见识见识。”
裴昭砚看了他一眼,见他少年意气,满脸雀跃,心头微动。那日在小桥边,他情急之下冒用了千华的名字,想来叶澄未必当真,可若是千华同去,倒也能圆了那日的谎。他颔首道:“也好,你同我们一道去,也好长长见识。”
裴千华欢呼一声,转身便去收拾衣裳,惹得裴文明连连摇头失笑。
裴昭砚却重新拿起书卷,只是目光落在书页上,却再也看不进去。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小桥边的景象——雾蓝色的纱袍,清俊温雅的眉眼,还有那抹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以及那句,“叶某的玉佩便贻与公子”。
他攥紧了手指,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日扯下玉佩时的触感。那枚玉佩是暖玉所制,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些日子,他将玉佩藏在枕下,夜夜摩挲,却始终没有勇气登门归还。
如今,竟要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见吗?
裴昭砚的心底,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忐忑,像是揣了一只扑棱棱的小雀,七上八下。
秋宴这日,天朗气清。
叶府别院坐落于汴京西郊的栖霞山下,依山傍水,景致清幽。别院的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挂着大红的绸花,两侧站着身着青衣的仆役,笑容满面地迎接着宾客。
裴家父子三人抵达时,别院的前庭已经聚了不少人。皆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子弟,个个锦衣华服,谈笑风生。裴文明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素绸长衫,裴昭砚则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根墨色的玉带,身姿挺拔,眉目清隽。裴千华则是一身湖蓝色的短打,蹦蹦跳跳地跟在两人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三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裴家在京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显赫的门第。裴文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境遇,只是含笑同相熟的几位文人拱手问好。裴昭砚则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淡淡,落在远处的一池秋水之上。
秋水如镜,倒映着岸边的红枫,风吹过,红叶簌簌落下,飘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快看,叶公子来了!”
“果然是芝兰玉树,名不虚传!”
裴昭砚的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人群分开一条通路,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走来。那人穿着一身霁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的玉带,玉带之上,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却不是那日被裴昭砚扯走的那枚。他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面容清俊,眉眼温润,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行走间,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正是叶澄。
他甫一出现,便成了全场的焦点。众人纷纷围拢上去,拱手道贺,言语间满是恭维。叶澄却应对自如,一一颔首回礼,语气谦和,没有半分倨傲之色。
裴昭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有些挪不开眼。
比起那日小桥边的雾蓝轻衫,今日的叶澄,更多了几分朝堂官员的沉稳气度,却又不失少年人的俊朗。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像是蝶翼轻颤。
裴昭砚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想要将自己藏在人群里。他怕叶澄认出他,怕那日的糗事被当众揭穿,更怕自己冒用庶弟之名的事情败露。
可偏偏,叶澄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昭砚的呼吸一滞。
叶澄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像是认出了他,又像是没有认出。他对着裴昭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转过头,继续同身旁的人寒暄。
那一眼,轻描淡写,却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裴昭砚的心湖,漾起千层涟漪。
他的脸颊,竟有些发烫。
“大哥,你怎么了?脸这么红?”裴千华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无事。”裴昭砚连忙别过脸,声音有些干涩,“许是今日天气太热了。”
裴千华看了看头顶的秋日,又看了看四周穿着长袖的宾客,摸了摸脑袋,一脸茫然。
裴文明走了过来,拍了拍裴昭砚的肩膀:“昭砚,随我去见见叶太傅。”
裴昭砚定了定神,点了点头,跟在父亲身后,朝着不远处的正厅走去。
叶太傅叶秉渊正坐在正厅的主位上,须发皆白,面容和蔼。见到裴文明,他笑着站起身,拱手道:“裴先生,久仰大名。”
裴文明受宠若惊,连忙回礼:“叶太傅客气了,晚生愧不敢当。”
两人寒暄了几句,裴文明便将誊写工整的《秋声赋》奉上。叶秉渊接过,细细翻阅,连连称赞:“好!好一篇《秋声赋》,辞藻清丽,意境深远,裴先生好文采!”
就在这时,叶澄走了进来。
他对着叶秉渊躬身行礼:“父亲。”
叶秉渊抬眼看向他,笑道:“澄儿,这位便是裴文明裴先生,还有他的两位公子。”
叶澄的目光,落在了裴昭砚的身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他对着裴文明拱手道:“裴先生,久仰。”随即,他又看向裴昭砚,微微挑眉,“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善。”
裴昭砚的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拱手道:“叶公子谬赞,在下裴千华。”
他再次冒用了庶弟的名字。
一旁的裴千华却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裴昭砚,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裴昭砚一个眼神制止了。
叶澄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没有戳破,只是道:“原来是裴二公子,失敬。”
他的目光,落在裴昭砚的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戏谑,却没有半分恶意。
裴昭砚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不敢抬头看叶澄,只能低着头,假装欣赏着厅中的字画。
好在,很快便有其他宾客前来拜见叶秉渊,打破了这短暂的尴尬。裴昭砚趁机拉着裴千华,逃出了正厅。
出了正厅,裴昭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大哥,你怎么又冒充我的名字啊?”裴千华不解地问道,“那日你说用我的名字,我还以为只是随口一说。”
“别多问。”裴昭砚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几分急促,“今日人多口杂,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裴千华撇了撇嘴,虽然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裴昭砚看了看四周,正厅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他实在不喜这样的热闹。便对裴千华道:“你先去前院玩吧,我去后院走走。”
裴千华早就被前院的杂耍吸引了,闻言立刻点头,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裴昭砚独自一人,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比前院安静许多,种满了各色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开得正盛。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往前走,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方小小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岸边种着几株桂花树,细碎的桂花飘落,铺满了一地金黄。湖边,还建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子的匾额上,写着“揽月亭”三个大字。
裴昭砚沿着湖边的小径,走到了揽月亭中。
亭子的石桌上,放着一张瑶琴,琴身古朴,琴弦紧绷。裴昭砚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琴声清越,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
他索性坐了下来,倚着亭柱,抬头望向天空。
秋日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悠飘过。远处的栖霞山,层林尽染,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风拂过,带着桂花的甜香,沁人心脾。
裴昭砚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耳畔只有风声与虫鸣,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亭外响起。
“好雅兴。”
裴昭砚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便看到叶澄站在亭外,手里拿着一壶酒,正含笑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叶澄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笑容温和,眉眼弯弯,像是盛满了秋日的暖阳。
裴昭砚的心跳,再一次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拱手道:“叶公子。”
叶澄缓步走进亭中,将手中的酒壶放在石桌上,笑道:“裴二公子倒是会寻地方,这揽月亭,可是我平日里最喜欢来的地方。”
裴昭砚的脸颊发烫,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着头,道:“只是随意走走,扰了叶公子的清净。”
“无妨。”叶澄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裴昭砚,“今日秋宴,热闹得很,我倒是偏爱这清净之地。裴二公子既然喜欢,不如陪我喝一杯?”
裴昭砚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杯,杯中酒液清澈,酒香醇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叶公子。”
叶澄举起酒杯,对着他微微一笑:“敬这秋日好风光。”
裴昭砚也举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悦耳动听。
两人同时饮了一口酒,酒液入喉,带着几分辛辣,却又回味甘甜。
亭外,夕阳渐渐西沉,染红了半边天。晚霞似火,映照着湖水,波光粼粼,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金。
桂花簌簌落下,飘进亭中,落在石桌上,落在两人的衣袂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秋景。
裴昭砚偷偷抬眼,看向身旁的叶澄。
夕阳的光,落在叶澄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唇色淡粉。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晚霞上,神情专注,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竟比那晚霞还要动人。
裴昭砚的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
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在心底蔓延开来,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欢喜,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想起伏汛前月在云仙阁,自己酒后失态,将他错认成女子,大放厥词;想起自己在马车里扯下他的玉佩,仓皇而逃;想起自己冒用庶弟的名字,心虚不已。
可眼前的叶澄,却始终温和,始终含笑,没有半分怪罪之意。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心动?
裴昭砚的脸颊,越来越烫,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去看石桌上的桂花。
叶澄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带着几分戏谑:“裴二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裴昭砚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他慌乱地移开目光,声音有些结巴:“我……我不胜酒力,许是喝醉了。”
叶澄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朗,像是风拂过风铃。
“这桂花酿,度数极低,寻常人喝上三五杯,也不会醉。”叶澄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裴二公子,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昭砚的心跳,如擂鼓般作响。他抬起头,撞进叶澄的眸子里。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温柔,还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深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远处的晚霞,烧得正旺,将整个揽月亭,染成了一片暖红色。
桂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甜得醉人。
裴昭砚看着叶澄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只是低声道:“叶公子……那日的玉佩,我……”
叶澄却打断了他,微微一笑:“玉佩之事,无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昭砚的脸上,声音温和,“我倒是觉得,那日小桥边的相遇,甚是有趣。”
裴昭砚一愣,抬眼看向他。
叶澄的笑意,温柔得像是要化出水来。
“云霞绯绯,流水绵绵,笑谈风月意熏熏。”他轻声念出那日裴昭砚吟的小令,眼底带着几分缱绻,“裴二公子的才情,叶某佩服。”
裴昭砚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他看着叶澄的眼睛,看着他唇边的笑意,看着晚霞落在他身上的光。
忽然觉得,这秋日的晚霞,这亭中的桂花,这眼前的人,竟是这般美好。
他的心底,那份异样的情愫,愈发浓烈。
原来,心动,竟是这般滋味。
像是喝了最醇的酒,醉了心头。
像是赏了最美的景,入了眼底。
夕阳,渐渐落下山去。
晚霞,渐渐褪去了颜色。
夜色,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
揽月亭中,两人相对而立,目光缱绻,竟忘了时间。
远处,传来了仆役的呼喊声,提醒着宾客们,晚宴即将开始。
叶澄回过神,看向裴昭砚,微微一笑:“晚宴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裴昭砚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好。”
两人并肩走出揽月亭,朝着正厅的方向走去。
月光,渐渐升了起来,皎洁如银,洒在两人的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桂花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尖。
裴昭砚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叶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温润如玉。
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能一直这样,与他并肩而行,看遍这世间的云霞与明月,该有多好。
琴声泠泠,酒香泠泠,别院月溶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