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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宴意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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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祏十四年,重阳后一日,叶府别院的秋宴,终究是在金风与桂香里,掀开了最热闹的篇章。
正厅外的青石坪上,早已摆开了数十张圆桌,桌上铺着素色的锦缎,摆着精致的茶点与佳酿。青瓷盏里盛着琥珀色的桂花酿,玛瑙碟中放着蟹粉酥、松子糕,皆是秋日里的时令美味。宾客们三三两两入座,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与身着官袍的朝臣们交错而坐,谈笑风生间,衣袂翻飞,环佩叮当,衬得这满园秋色都添了几分烟火气。
裴文明被叶秉渊邀至主桌相陪,裴昭砚与裴千华则被引至侧桌。这一桌多是与他们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弟,只是裴家势微,旁人虽面上客气,眼底却难掩几分疏离。裴千华性子跳脱,耐不住这席间的拘谨,扒拉了两口点心,便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裴昭砚:“大哥,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一会儿就回来。”
裴昭砚正望着主桌方向出神——叶澄正站在叶秉渊身侧,从容应对着宾客的恭维,霁蓝色的锦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听见裴千华的话,他回过神,蹙了蹙眉:“莫要乱跑,仔细冲撞了旁人。”
“知道啦!”裴千华咧嘴一笑,像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雀,一溜烟便窜进了人群里。
裴昭砚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桂花酿,浅酌了一口。酒液清甜,带着桂花的馥郁,入喉却不烧嗓,正合他的心意。只是目光再落回主桌时,却恰好撞上叶澄投来的视线。
那目光隔着熙攘的人群,像是携着秋日的暖阳,温和又带着几分戏谑。裴昭砚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红。他低头假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指尖却微微发颤——方才在揽月亭的光景,此刻正像放电影般在脑海里回放,叶澄的笑,叶澄的话,还有那衣袂相擦时的微痒,都让他心头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了邻桌几位世家子弟的眼里。
“那不是裴家的大公子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神思不属的?”
“你没瞧见方才叶公子看他的眼神?怪有意思的。”
“裴家不过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叶公子怎会留意到他?”
“谁知道呢?许是哪日在何处见过吧……”
窃窃私语声顺着风飘进裴昭砚的耳朵里,他攥紧了酒杯,指尖泛白。这些议论,像细密的针,轻轻扎着他的自尊。他知道,在这些世家子弟眼里,裴家不过是仰人鼻息的浮萍,而他与叶澄的那点交集,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正心烦意乱,忽然听见席间响起一阵清朗的笑声,抬眼望去,只见叶秉渊正端着酒杯,站在主位前,朗声道:“今日设宴,一来是为犬子叶澄擢升著作郎庆贺,二来是感谢诸位同僚、好友平日里的照拂。老夫在此,敬各位一杯!”
话音落,满座宾客纷纷起身,举杯相和。青瓷盏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满院都是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叶太傅教子有方,叶公子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啊!”
“著作郎虽为正七品,却是天子近臣,叶公子他日必成大器!”
“恭喜叶公子!贺喜叶公子!”
叶澄亦起身举杯,他身姿挺拔,眉目温润,唇边噙着谦和的笑意:“澄不过是侥幸蒙圣上垂青,不敢当诸位谬赞。今日薄酒一杯,还望诸位尽兴。”
一番话说得谦逊得体,满座皆赞。
宴饮正式开始,丝竹之声奏响,伶人们抱着琵琶、弹着古筝,奏起了悠扬的乐曲。舞姬们身着彩衣,踩着碎步,在青石坪中央翩翩起舞,裙摆翻飞,宛如一只只翩跹的蝴蝶。席间觥筹交错,酒香与桂香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而另一边,裴千华早已跑到了别院的花园深处。他嫌正厅的喧闹太过拘束,便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蹲在一株桂树下,仰着头看那些细碎的金黄花瓣簌簌落下。
“喂,你是谁家的小公子?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裴千华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转头望去。只见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着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身姿挺拔。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抹不羁的笑意,眼神明亮得像秋日的晴空。
“我……我是裴家的,我叫裴千华。”裴千华有些怯生生地回答,他不认得眼前这人,只觉得对方的气度不凡,定是京中世家子弟。
“裴家?”那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他,“倒是没听说过。不过,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我嫌前面太吵了。”裴千华挠了挠头,如实答道,“桂花落下来很好看,我在这里看桂花。”
那人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倒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我叫沈辞,是叶澄的好友。”
“沈辞?”裴千华眼睛一亮,“你是叶公子的朋友?那你一定很厉害吧!”
沈辞被他那副天真的模样逗乐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厉害谈不上,不过是跟着叶澄混吃混喝罢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裴千华挺起胸膛,一脸骄傲,“我明年就要参加乡试了!”
“哦?十七岁便要乡试?”沈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倒是年少有为。”
被人夸赞,裴千华的脸颊微微泛红,他看着沈辞,忽然觉得眼前这人虽看着不羁,却莫名让人觉得亲切。他指着桂树,兴奋地说道:“沈大哥,你看,这桂花落下来,像不像下金子雨?”
沈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细碎的桂花正随风飘落,落在青石地上,铺成了一层金色的薄毯。他看着裴千华眼中闪烁的光芒,那光芒清澈又明亮,像极了山间的清泉,竟让他心头微微一动。
“像。”沈辞轻声道,目光落在裴千华的脸上,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比金子雨还要好看。”
裴千华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是笑得更灿烂了。他拉着沈辞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假山:“沈大哥,我们去那边看看吧,我刚才好像看见那里有只小兔子!”
沈辞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衣袖,指尖触碰到少年温热的皮肤,心头竟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他看着裴千华蹦蹦跳跳的背影,唇边的笑意越发柔和——这十七岁的少年,像一株迎着阳光生长的翠竹,干净又鲜活,竟让他生出了几分想要靠近的念头。
两人在花园里追逐打闹,沈辞看着裴千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只觉得这秋宴,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有趣。
而正厅的宴饮,依旧热闹。
裴昭砚不胜酒力,却架不住几位相熟的文人轮番劝酒。几杯桂花酿下肚,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影都开始摇晃。他强撑着站起身,想要去后院透透气,脚步却虚浮得厉害。
“裴公子,可是醉了?”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
裴昭砚抬头,便撞进了叶澄含笑的眸子里。霁蓝色的锦袍映入眼帘,带着淡淡的墨香,与桂花的甜香交织在一起,竟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叶……叶公子……”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几分醉后的沙哑,“我没醉……只是有点晕……”
叶澄看着他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忍俊不禁:“还说没醉?脸都红透了。”
他扶着裴昭砚的胳膊,力道轻柔却沉稳:“走吧,我带你去揽月亭歇歇,那里清净。”
裴昭砚本想拒绝,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任由叶澄扶着自己,一步步朝着后院走去。沿途的宾客见叶澄亲自扶着裴昭砚,皆是面露诧异,窃窃私语声更甚,可裴昭砚此刻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脑海里只有叶澄身上淡淡的墨香,还有那扶着自己的手,传来的温热触感。
到了揽月亭,叶澄扶着他在石凳上坐下。晚风拂过,带着桂花的甜香,裴昭砚只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他抬起头,看着叶澄的脸,朦胧的醉眼里,对方的眉眼竟比平日里还要俊朗。
“叶公子……”他喃喃道,伸手便抓住了叶澄的衣袖,指尖攥得紧紧的,“你……你别走开……”
叶澄看着他醉得迷迷糊糊的模样,又看着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像只撒娇的小猫,心头竟泛起一阵柔软。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我不走。”
裴昭砚听见他的话,像是得了什么保证,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他抓着叶澄的衣袖,不肯撒手,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日……那日的玉佩……我不是故意要扯走的……我……我只是太慌张了……”
“我知道。”叶澄轻声应道,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丝。
“还有……还有云仙阁那次……”裴昭砚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几分委屈,“我不是故意认错人的……你……你穿得太好看了……像仙女……”
叶澄闻言,忍不住低笑出声。他看着裴昭砚醉眼朦胧的模样,只觉得这平日里沉稳内敛的裴大公子,醉了竟这般可爱。
“嗯,我知道。”他耐心地应着,任由裴昭砚抓着自己的衣袖。
裴昭砚像是得到了满足,他微微靠向叶澄的肩膀,鼻尖蹭到对方的衣襟,闻到那淡淡的墨香,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他闭上眼,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没了声响。
叶澄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夕阳早已落下,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褪去了最后一抹艳色,只剩下淡淡的灰蓝。月光爬上枝头,洒在裴昭砚恬静的睡颜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泛着醉后的红晕,像熟透了的苹果。
叶澄的心跳,竟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想要替裴昭砚拢一拢衣襟,指尖却在触碰到对方温热的脸颊时,微微顿住。
晚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落在两人的身上,带着甜腻的香气。揽月亭里一片寂静,唯有虫鸣唧唧,还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叶澄就这般坐着,任由裴昭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到月色渐浓。
不知过了多久,裴昭砚悠悠转醒。
头痛欲裂,浑身酸软得厉害。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揽月亭的匾额,还有漫天的星光。他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是在叶府的秋宴上喝醉了。
他猛地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霁蓝色的锦袍,带着淡淡的墨香。
是叶澄的袍子。
裴昭砚的脸颊瞬间爆红。他想起自己醉后缠着叶澄的模样,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胡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环顾四周,揽月亭里空无一人,只有石桌上放着一壶醒酒茶,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温润俊逸,是叶澄的手笔:“醒酒茶已温好,饮下可解宿醉。府门已吩咐仆役守着,公子可自行离去。”
裴昭砚拿起字条,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那件霁蓝色的锦袍,又看着那壶温热的醒酒茶,心头竟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将锦袍叠好,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又喝了几口醒酒茶,才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朝着别院大门走去。
仆役早已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躬身行礼:“裴公子,马车已备好。”
裴昭砚点了点头,抱着锦袍,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叶府别院,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锦袍上,泛着淡淡的光泽。裴昭砚看着那件锦袍,想起醉后缠着叶澄的种种,脸颊又开始发烫。
他将锦袍抱得更紧了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柔软得一塌糊涂。
回到裴府时,天刚蒙蒙亮。
裴文明早已回府,见他抱着一件锦袍回来,面露诧异:“昭砚,这是何人之物?”
裴昭砚的脸颊泛红,低声道:“是叶公子的。昨日我醉了,多亏他照拂。”
裴文明闻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叶公子倒是个宽厚之人。改日你定要亲自登门道谢,将锦袍归还。”
“我知道。”裴昭砚点了点头,抱着锦袍,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他将锦袍放在床头,怔怔地看着它。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透过窗棂,洒在锦袍上。裴昭砚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拂过锦袍的布料,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揽月亭里的月光,还有叶澄含笑的眉眼。
他想起自己醉后,抓着叶澄的衣袖不肯撒手的模样,想起叶澄温柔的声音,还有那扶着自己的手,传来的温热触感。
脸颊,又一次红透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叶府别院,揽月亭中,叶澄正站在石桌旁,看着窗外的晨光,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指尖摩挲着,仿佛还残留着少年脸颊的温热触感。
这秋宴一日,竟像是在他心底,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了层层涟漪,久久不散。
晨光熹熹,余温熹熹,秋宴意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