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别曲》一袭霜叶天垂白

4、登澜巅苍苍

　　嘉祏十四年，十月望日。

　　那场金风桂香里的宴饮，终究成了裴昭砚心头一抹挥之不去的印记。叶澄那件霁蓝色的锦袍被他妥帖地收在衣柜深处，每次打开柜门，那淡淡的墨香便会漫溢而出，勾得他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这日天朗气清，桂香未散，叶澄竟差人递了张字条来，寥寥数语：“澜山秋景正盛，同往？”裴昭砚握着字条的指尖微微发烫，面上故作镇定，心底却早已漾开一圈圈甜意。他揣了纸笔，快步出府，便见叶澄立在巷口的老槐树下，依旧是那件霁蓝色锦袍，风拂过衣袂翻飞，衬得人眉目温润，宛若谪仙。

　　“怎的才来？”叶澄挑眉轻笑，递过一枚桂花糖糕，“刚买的，尝尝。”

　　裴昭砚接过糖糕，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一瞬即逝，却让他耳根瞬间泛红。他低头咬了口糖糕，清甜的桂香漫过舌尖，甜得恰到好处，一如身旁之人。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却丝毫不觉尴尬。秋风卷起落叶，在脚下簌簌作响，偶有细碎的桂花飘落，沾在叶澄的发间，裴昭砚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手替他拂去。指尖触到发丝的柔软触感，两人皆是一顿，相视一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不多时便到了澜山脚下，叶澄熟门熟路地领着裴昭砚抄了条僻静小径。山路蜿蜒，草木葱茏，偶有山风穿林而过，带来泠泠的泉响。行至半山腰，裴昭砚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薄汗。叶澄见状，伸手牵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热透过衣料传来，稳稳的力道让人安心。

　　“走慢点，不急。”叶澄的声音低沉柔和，像山涧的清泉，潺潺淌过心间。

　　裴昭砚的心跳陡然失序，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连风都带上了甜意。他任由叶澄牵着，一步步登上山巅。

　　立于山巅，极目远眺，只见天高云淡，雁排人字掠秋空，层林尽染，丹枫燃火醉千山。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冽与桂花的甜香，涤荡着人心头的浊气。裴昭砚胸中意气翻涌，那些平日里读过的诗书、见过的风景，还有身旁之人温润的眉眼，此刻竟都化作了笔下的文字。

　　叶澄寻了块平整的青石，替他铺好宣纸，又研好墨汁，动作熟稔自然。“今日这般景致，不写点什么，倒辜负了。”他含笑看着裴昭砚，眼底的光芒比秋日的暖阳还要耀眼。

　　裴昭砚提笔挥毫，笔尖在宣纸上流转，如行云流水，似龙蛇舞动。他从澜山的朝晖写到暮霭，从山间的飞鸟写到林下的走兽，字里行间，不仅有山河壮阔，更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缱绻。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挥而就，题为《澜山赋》。文中佳句迭出，他未曾刻意雕琢辞藻，却字字珠玑；未曾故作高深，却意境悠远。

　　叶澄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落笔，待他写完，才伸手接过宣纸。风拂过纸页，墨香四溢，叶澄逐字细读，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好一篇《澜山赋》，”他抬眸看向裴昭砚，眼底满是赞许，“字字皆是心意，昭砚，你写得真好。”

　　裴昭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泛红，低声道：“是……是景致好。”

　　叶澄却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认真：“是你心境好。”

　　两人并肩坐在青石上，共享一枚桂花糖糕，看流云漫卷，听山风浅吟。夕阳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归家后，裴昭砚将《澜山赋》誊抄了一遍，随手放在了书案上。恰逢裴文明的旧友来访，那人乃是当朝的礼部侍郎，素来爱才。见了案上的《澜山赋》，便拿起来细读。初时漫不经心，读着读着，眼中便泛起了精光，越读越是心惊，到最后竟是拍案叫绝：“好一篇《澜山赋》！此文格局宏大，辞藻清丽，意境深远，竟有魏晋风骨！贤侄好文采啊！”

　　侍郎的赞叹引来了裴文明，他接过文章细读，亦是满脸的欣慰与骄傲。那侍郎当即表示，要将此文带回朝中，呈给同僚们品鉴。

　　谁也未曾想到，这篇《澜山赋》一经传出，竟在京城的文人雅士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先是翰林院的学士们争相传阅，赞不绝口，后又传到了肃宗皇帝的耳中。肃宗亦是好文之人，读罢《澜山赋》，龙颜大悦，连连称赞：“裴氏有子如此，真乃国之栋梁！”

　　一时间，裴昭砚的名字响彻京华。无人再提及裴家是没落的书香门第，取而代之的是“赫赫有名的文人之家”的赞誉。前来裴府拜访的文人墨客络绎不绝，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裴昭砚闭门谢客，依旧埋首书斋，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容与自信，伏案疾书的间隙，总会不经意想起澜山之巅，叶澄温柔的眉眼与掌心的温热。

　　不久后，圣旨便传到了裴府。肃宗感念裴昭砚的才学，诏封他为校书郎，正七品下，负责校勘宫中典籍，整理文书档案。虽与叶澄的著作郎同为天子近臣，品阶却略低一筹，堪堪差了半级。

　　旨意下达那日，裴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裴文明笑得合不拢嘴，裴千华更是蹦蹦跳跳，嚷嚷着要大摆宴席庆贺。唯有裴昭砚，捧着那道明黄的圣旨，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想起了澜山之上，叶澄牵着他的手缓步登山的模样，想起了那人含笑的眼眸，只觉得心头甜丝丝的，却又隐隐有些不安。

　　他隐隐觉得，叶澄或许会不满意。

　　果不其然，消息传到叶府时，叶澄正坐在翰林院的书案前，批改着新进的文书。听闻裴昭砚被封为校书郎，品阶略低于自己，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他垂眸看着那片墨迹，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倒不是在意那半级品阶的差距，只是觉得，以裴昭砚的才学，不该只止步于此。是圣上识人不明，还是……背后另有隐情？叶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思绪翻涌。他想起那日澜山之上，裴昭砚执笔时认真的模样，那般澄澈纯粹，若是卷入朝堂纷争，怕是要吃大亏。一念及此，叶澄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三日后，裴昭砚奉旨入宫谢恩。

　　他身着一袭崭新的青色官袍，腰系玉带，步履从容地踏入了这座巍峨的皇城。红墙黄瓦，雕梁画栋，处处透着皇家的威严与气派。引路的太监脚步轻快，带着他穿过一道道宫门，绕过一座座宫殿。沿途的侍卫身姿挺拔，宫女们低眉顺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让人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敬畏。

　　行至御书房外，太监尖着嗓子通报：“启禀陛下，新晋校书郎裴昭砚，在殿外候旨。”

　　“宣。”殿内传来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

　　裴昭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踏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书架林立，摆满了各类典籍，檀香袅袅。肃宗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身着明黄的龙袍，面容威严，却又带着几分温和。而在皇帝的身侧，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玄色锦袍，腰系玉带，剑眉星目，唇边噙着一抹不羁的笑意，正是那日在叶府别院花园里，与裴千华相谈甚欢的沈辞。

　　裴昭砚心中一惊，脚步微微一顿。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放荡不羁的世家子弟，竟然会出现在御书房，而且还站在皇帝的身侧。

　　肃宗见裴昭砚面露诧异，不由得笑道：“裴爱卿，看来你与沈卿是旧识？”

　　沈辞朝着裴昭砚眨了眨眼，笑容依旧张扬。

　　裴昭砚定了定神，躬身行礼：“回陛下，臣与沈公子曾在叶府秋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沈公子？”肃宗朗声大笑，“裴爱卿有所不知，沈卿乃是朕的表侄，正五品羽林卫中郎将，掌管宫中禁军，可不是什么寻常世家子弟。”

　　此言一出，裴昭砚更是震惊。他终于明白，那日沈辞身上为何会有那般凛然的气度，原来竟是皇亲国戚，手握禁军实权。

　　沈辞上前一步，拍了拍裴昭砚的肩膀，语气熟稔：“裴兄，当日在叶府，我便知你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昭砚连忙躬身行礼：“沈将军抬爱，臣愧不敢当。”

　　肃宗看着二人相谈甚欢，脸上笑意更浓：“裴爱卿的《澜山赋》，朕读来爱不释手。朕观你行文，有丘壑，有风骨，正是校书郎的不二人选。往后在宫中当差，须得勤勉谨慎，莫负朕的厚望。”

　　裴昭砚俯身叩首，声音沉稳有力：“臣遵旨。定当竭尽所能，校勘典籍，不负陛下信任。”

　　肃宗又问及裴昭砚的家世、治学之道，裴昭砚对答如流，既不卑不亢，又不失谦逊恭敬。肃宗心中愈发满意，当下又勉励了几句，还赏赐了他一方御用的端砚。

　　谢恩过后，裴昭砚随沈辞一同走出御书房。

　　行至无人处，沈辞方才停下脚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色郑重地看着裴昭砚：“裴兄，今日之事，还望你替我保密。我那身份，不宜让太多人知晓，尤其是……千华那小子。”

　　裴昭砚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沈辞身份尊贵，若是让裴千华知道，以那小子跳脱的性子，怕是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点了点头：“沈将军放心，臣定当守口如瓶。”

　　沈辞松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那不羁的笑容：“如此便好。千华是个纯粹的孩子，我不想让他过早卷入这些纷扰。往后在京中，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至于千华那边，我也会多照拂一二，绝不会让他受委屈。”

　　裴昭砚心中一暖，躬身道谢：“多谢沈将军。”

　　沈辞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客套。不过裴兄，你可得记住，这皇宫大内，不比寻常地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你如今得了陛下的赏识，是好事，却也容易招人嫉恨。往后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裴昭砚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伴君如伴虎，朝堂之上，更是步步惊心。只是他未曾想到，自己不过一篇与挚友同游后写就的文章，竟就这样踏入了这波谲云诡的洪流之中。

　　走出宫门，裴昭砚抬头望去，只见天高云淡，阳光炽烈，却照不进那深宫高墙后的晦暗角落。他握紧了手中的端砚，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而此刻的翰林院，叶澄正望着窗外的方向，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那是那日在澜山之上，从裴昭砚的衣摆上勾落的。指尖摩挲着玉佩的纹路，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

　　雄书茫茫，前路茫茫，登澜巅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