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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裴家流暗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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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裴府的庭院里还浸着一层薄薄的秋霜,桂树的枝叶上凝着细碎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冷润的光。
叶澄是伴着第一缕晨光踏进裴府的。他没带行囊,只拎着一个青布包袱,里面裹着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书,还有一方磨得光滑的端砚。管事早已得了裴文明的吩咐,引着他往早就收拾好的西跨院去——那院子紧挨着裴昭砚的书斋,只隔了一道爬满青藤的月洞门,推开门便能瞧见对方窗棂上糊着的素色窗纸。
“叶公子,您看这院子还合心意吗?”管事弓着腰,满脸堆笑,“老爷特意吩咐了,您缺什么尽管开口,下人都候着。”
叶澄扫了一眼院子,青砖铺地,廊下摆着两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墙角的石桌上还放着一套未开封的茶具,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他微微颔首:“劳烦了,不必这般铺张,寻常度日便好。”
话音刚落,月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昭砚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那件素色的儒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惺忪。看见叶澄,他的眼睛亮了亮,耳尖先红了:“你……你来了。我估摸着你该到了,特意让厨房温了粥,还有你爱吃的桂花糕。”
叶澄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裴昭砚手里的食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背,触到一片温热的柔软。“起这么早做什么?”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几分心疼。
“睡不着。”裴昭砚垂着眸,不敢看他的眼睛,“想着你今日要来,便醒了。”
两人并肩走进西跨院的正屋,叶澄将青布包袱放在桌上,转身就看见裴昭砚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里的粥碗和碟子摆上桌。白瓷碗里盛着软糯的小米粥,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旁边的碟子里摆着几块精致的桂花糕,金黄的色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叶澄坐在桌边,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清甜的桂香在舌尖漫开,和那日澜山之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抬眼看向裴昭砚,对方正捧着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起来乖巧得紧。
“昨日说的话,可还记得?”叶澄忽然开口。
裴昭砚一愣,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茫然。
“官场的规矩,”叶澄放下手中的桂花糕,从青布包袱里拿出一本线装书,正是那本《朝堂纪要》,“从今日起,每日晨起半个时辰,午后半个时辰,我教你。”他将书推到裴昭砚面前,目光认真,“宫里不比别处,一句话说错,一个礼行错,都可能惹来祸事。我不求你八面玲珑,但求你明哲保身。”
裴昭砚看着书封上熟悉的字迹,心头一暖。他伸手接过书,指尖划过粗糙的书页,轻声道:“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叶澄的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伸手,轻轻揉了揉裴昭砚的头发,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触感极好。“傻小子。”他低笑一声,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两人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伴着一道娇柔婉转的声音:“听闻叶公子今日搬来府中,我特意备了些新酿的桂花酒,来给公子接风。”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藕荷色绣玉兰花锦袍的女子,便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进来。她生得柳叶眉杏核眼,唇红齿白,发髻上簪着一支赤金镶珠钗,正是裴家二房的小姐裴意珠。她身后跟着的,是面无表情的二夫人,两人站在门口,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叶澄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裴昭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与二房素来不睦,二夫人尖酸刻薄,裴意珠更是骄纵惯了,平日里没少明里暗里挤兑他和千华。此刻见裴意珠这般姿态,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悦。
叶澄也皱起了眉。他认得裴意珠,往日里在一些宴会上见过几面,只记得这女子眼高于顶,对谁都带着几分倨傲,今日这般热情,倒是有些反常。
“有劳二小姐费心了。”叶澄站起身,语气疏淡,并无半分客套,“我素来不擅饮酒,心领了。”
裴意珠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提着裙摆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叶澄脸上,眼底闪过一丝痴迷:“叶公子客气了。这桂花酒是我亲手酿的,不比外头的俗物,公子不妨尝尝?”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动作间,腕间的金镯子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叶澄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裴意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强笑道:“公子这是嫌弃我?”
“不敢。”叶澄的语气依旧冷淡,“只是我今日要与昭砚研习官场规矩,怕是无暇饮酒。”
他刻意加重了“昭砚”两个字,目光还若有似无地扫过裴昭砚,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裴意珠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死死地盯着裴昭砚,眼神里满是嫉妒和怨怼。凭什么?凭这个没落的嫡子,能得到叶澄这般青睐?她咬了咬唇,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二夫人暗中扯了扯衣袖。
二夫人上前一步,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叶公子莫怪,小女就是性子直,一心仰慕公子的才学。既然公子今日有事,那我们就不叨扰了。”她说着,便拉着裴意珠转身要走,临出门前,裴意珠却回头看了叶澄一眼,那眼神里的执念,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走后,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裴昭砚垂着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他知道,二房一直觊觎着裴家的主宅,如今叶澄住进府中,怕是又要被她们当作话柄,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
叶澄看出了他的心思,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驱散了几分寒意。“别多想。”他低声道,“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裴昭砚抬起头,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心头的不安稍稍散去。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院外又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伴着沈辞那张扬的嗓音:“裴伯父!千华呢?我来接他去放纸鸢了!”
裴昭砚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倒是忘了,今日是千华去沈辞府上的日子。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沈辞就拎着个硕大的纸鸢,大步流星地闯进了西跨院,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裴千华。小家伙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袄,手里攥着个布老虎,看见裴昭砚就嚷嚷:“二哥!沈哥哥说今日要带我去城外的草场放纸鸢,还说要给我买糖葫芦!”
沈辞的目光在叶澄和裴昭砚之间转了一圈,又瞥见桌上没动过的桂花酒,顿时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哟,这是有人来搅局了?”
叶澄的脸黑了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无事便滚,别在这里碍眼。”
“别啊。”沈辞笑嘻嘻地凑过来,将手里的纸鸢往旁边一放,“我今日来,除了接千华,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凑近叶澄,压低声音道,“昨日我回宫复命,听见陛下跟首辅大人提及你,说你虽无实职,却颇有才学,有意让你入翰林院,任编修之职。”
叶澄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入翰林院任编修,这可是实打实的正八品官职,比裴昭砚的校书郎品阶虽低,却是正经的文官编制,远非之前那种空挂着名的差事可比。可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究竟是福是祸?翰林院是各方势力盘踞之地,他一旦踏入,便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不仅自身难保,怕是连裴昭砚都会被牵连。更重要的是,他与裴昭砚的情意,本就见不得光,若是他身在朝堂,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底,两人想要这般朝夕相处,怕是难如登天。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悄然笼罩在叶澄的眼底。
裴昭砚也愣住了。他看着叶澄脸上变幻的神色,心头不由得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怎么了?”他轻声问,语气里满是担忧。
叶澄回过神,看见裴昭砚眼底的关切,心头的纷乱瞬间消散了大半。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指尖用力,像是要汲取几分力量。“无事。”他摇了摇头,对着沈辞道,“此事我知道了,多谢。”
沈辞挑了挑眉,没再多说什么。他转头看向裴千华,笑着道:“小子,走了!再晚,城外的好风就过了!”
裴千华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到沈辞身边,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裴昭砚挥挥手:“二哥,我走啦!七日之后再回来!”
沈辞牵着裴千华的手,大步流星地出了西跨院,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冲叶澄挤了挤眼睛,那眼神里的揶揄,任谁都看得明白。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人交握的手,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桂香和酒香。
裴昭砚看着叶澄,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方才沈将军说的话……是真的吗?入翰林院任编修,是好事,不是吗?”
叶澄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是好事,却也是麻烦事。翰林院看似清贵,实则是各方势力角逐的地方。我若是入了翰林院,往后想要独善其身,怕是难了。”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裴昭砚,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更重要的是,我若入了朝堂,怕是会连累你。”
裴昭砚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叶澄眼底的担忧,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皮肤,他轻声道:“我从不怕。”
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叶澄愣住了。他看着裴昭砚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面映着自己的身影,还有一片灼灼的真诚。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的情绪翻涌上来,让他几乎红了眼眶。他知道,前路漫漫,朝堂风云变幻莫测,裴意珠的觊觎,二房的算计,还有那尚未可知的朝堂纷争,都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与裴昭砚之间。今日的朝夕相伴,或许明日便会被现实拆散。可即便如此,他也想守着眼前人,多一日,便是一日的欢喜。
他再也忍不住,俯身,用力地吻住了裴昭砚的唇。
这个吻不像昨日那般轻柔,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慌乱,还有几分压抑了许久的深情和不安。裴昭砚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闭上了眼睛,伸手环住了叶澄的脖颈,笨拙地回应着。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桌上的小米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桂花糕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甜得让人心里发颤。可那甜香里,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是预示着,这段看似甜蜜的时光,终究会被风雨惊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缓缓分开。裴昭砚靠在叶澄的怀里,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呼吸急促,连耳根都红透了。叶澄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闻着发丝间淡淡的墨香,只觉得心头一片安宁,却又夹杂着一丝惶恐。
“昭砚,”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裴昭砚埋在他的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嗯。”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窗棂上的素色窗纸,发出轻微的声响。庭院里的桂树沙沙作响,细碎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青石砖上,像是铺了一层金黄的锦缎。而院外的回廊尽头,裴意珠正站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西跨院的方向,眼底的嫉妒,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利刃。
晓风拂过,情意绵长,可这偌大的裴府,这波谲云诡的京城,早已暗流涌动。
而此刻,城外的草场之上,沈辞正牵着裴千华的手,看着那只雄鹰纸鸢扶摇直上,冲上了湛蓝的天空。小家伙欢呼雀跃,笑得眉眼弯弯。沈辞看着他的笑脸,眼底的神色温柔了许多,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七日后,千华归来,朝堂之上的风云,怕是又要变幻几分了。而裴府的这场风波,也才刚刚开始。
官场风急,汴京风急,裴家流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