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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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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未完,又遭人祸。儋洲群岛的土匪抓住这个机会下岛抢粮,烧杀官吏灾民无数,抢占良家妇女,两浙安抚使率兵镇压,出师不利,还损失了几员高品级战将。匪徒越战越勇,禁军厢军竟是胜少败多。亓大将军听闻勃然大怒,意欲督师江南弹压匪患。
秋雾锁两浙漕渠,浓如宿墨未洇,两岸荻芦皆被浸作霜色。天阴得发沉,铅灰色的云低悬在江面,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连空气都带着水湿的寒意,压得人胸口发闷。
三十艘“海鹘”战船逆着钱塘江的潮水而来,船首劈开的浪涛带着骇人的力道,将水面撞开,又在船尾汇集成翻涌的黑浪。船身漆成深墨色,与江雾、乌云融成一片,唯有船舷两侧的铁制撞角在雾中偶尔闪过冷光,像巨兽露出的獠牙。帆上黑底白字“枢”字旗却格外刺目。大小船只上插有若干帅旗,帅旗随风舞动,上面有一“亓”字。战船布成一字长蛇阵,首尾相衔,延绵数里。原本开阔的江面,竟被这水师阵列挤压得仅余一线水道。船过之处,水鸟皆不敢低飞,唯有远避天际,几声啼鸣凄厉,在江风里散作碎响。
船舷两侧的禁军兵士皆披步人甲,甲片上凝着白霜,手按腰刀,肃立如松。沿岸原本聚在堤上观望的百姓,不知何时已噤声,连孩童的啼哭都被父母死死捂在怀里。有人想抬头看那旗舰的模样,却被战船破浪的气势逼得低下头——那船如三十座移动的铁山,正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缓缓压向岸边。
有一人立于甲板上,像是二十四五岁,他未披甲,只着一件石青色暗花锦袍,袍料是江南上等的云锦,经纬间织极淡的缠枝莲暗纹,唯有江风拂动时,才会于石青底色上晕开几缕若隐若现的柔光。领口与袖口滚一圈玄色织金边,金线细如发丝,与锦袍的底色融成一体,不细看竟难察觉。袍身剪裁极为挺括,顺着他雄健身形垂落,既衬得肩背如岳,又将腰际的劲瘦勾勒得利落分明,举手投足间,只觉一股内敛威仪缓缓漫出。身量极高,比身旁持戟的亲卫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腰间有把佩剑名曰“玉鉴”。腰际束一条和田籽料玉带,玉色白中隐现淡青,雅致含蓄。带板以浅刻技法雕着卷草纹,纹路细若游丝。带钩是纯金所制,钩首呈麒麟回首之态,麟爪处嵌着三颗米粒大的暗色青金石。玉带环在腰间,将蜂腰束得愈发劲瘦挺拔。那紧束的弧度里,不见半分松弛,只透着一股规整冷意,连秋风都不敢随意拂过他的腰际,更遑论旁人有半分亲近的念头。袍角下隐约可见修长小腿,线条劲瘦有力。河风吹动下摆,扫过甲板上的铜钉,发出细碎的轻响,远处的天际,一道闪电划破云层,短暂地照亮了他的眉眼——眉峰如剑,眼尾微挑,瞳色深如寒潭。那目光落下来时,两岸百姓忽觉,自己不过是被云端神明偶然扫过的虫蚁,连半分停留的分量都没有。这人就是当朝新贵枢密使亓烈。
有个小童不知天高地厚,指着旗舰喊了一声:“那里有个大官!”被母亲忙按住。
战船缓缓靠岸。亓烈依旧站在船舷边。亲卫欲上前搀扶他下船,却被他抬手止住——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厚茧,是常年握剑的证明。
跳板“咔嗒” 一声架在船岸之间,厚重的木板压得堤岸的石子簌簌滚落。亓烈抬步下船,锦袍下摆扫过跳板边缘,竟无半分晃动。他走得极慢,众人低着头,只能通过脚步声判断他缓缓走来。
堤岸前,江南宣抚大使赵宗闵率两浙路安抚使、转运使、知州、通判、等数十名官员肃立等候。见亓烈登岸,赵宗闵忙抬手示意,司仪高唱“庭参”,他率先向前迈半步,身后官员亦鱼贯跟上,全体躬身俯首,双手交叠于腰际,身体前倾约三十度,行庭参礼。
“江南宣抚大使赵宗闵,率两浙路大小属吏,恭迎枢使大人。”赵宗闵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谦卑,与他一方封疆大吏的身份极不相称。他头微低,目光却忍不住偷瞄亓烈的靴面,见那玄色朝靴上绣着云纹,料是内廷御赐,心头愈发恭敬。
亓烈的目光淡淡扫过躬身的众人,声音冷硬却不失礼数:“宣抚大使不必多礼,诸位同僚请起身。”他话音落,赵宗闵如蒙大赦,忙不迭直起腰,脸上堆起更甚的谄媚笑意。而亓烈的目光,却早已越过他,精准落在官员队列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两浙路转运使高翦。
高翦一身绯色公服,立在通判身侧,垂着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显然是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亓烈眼中浮出戏虐之色,心中泛起点点涟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步向人群走去。赵宗闵忙侧身引路,口中喋喋不休地说着接风事宜,亓烈含糊敷衍着。他径直走到高翦面前。“许久不见,小高漕使怎么瘦成这样?”听不出什么语气。
众人皆是一愣。赵宗闵更是心头一紧,暗忖:“把这茬忘了,这两人可是不共戴天的冤家。如今这煞神碰到遭贬斥的高翦,不会只是嘲讽这么简单吧。”
高翦亦是浑身一僵,指尖微微蜷缩,却不得不敛去眼底的波澜,抬眼时,唇角已牵起弧度。他双手交叠于胸前,行叉手礼,腰身微躬,声音温润平稳:“下官高翦,恭迎枢使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大人辛苦。”
是朝思暮想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亓烈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瓣上。“小高漕使的帽子歪了。”他声音不高,带着旁人听不出的亲昵,却又裹着点不容置喙的强势,像旧日里的调笑,落在众人耳中却满是威压。目光扫过高翦的衣襟,顿了一顿:“在本官面前,帽冠尚且歪斜,实在是不修边幅。若是再随意些,岂非要衣衫不整才行?”忽然抬手,看似随意地拂过他的官帽帽檐,指尖却顺手擦过高翦的鬓角,带着干燥的触感,动作缓慢且不被旁人察觉。
高翦颔首晏晏:“下官惶恐,下官知错,还望枢使相公念及旧情宽恕卑职。”
这一下肢体接触,在外人看来竟带着几分折辱的意味——枢使大人亲自为一个朝敌扶正帽子,看似体恤,实则为显身份悬殊。赵宗闵等人皆低下头,不敢看这尴尬的场面。唯有高翦,在亓烈指尖触到鬓角的瞬间,浑身一颤,耳尖瞬间泛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亓烈的指尖不仅拂过了帽檐,还刻意在他鬓边摩梭了一会,那熟悉的触感,是独属于他们旧日的亲昵。
而亓烈的指尖,却在触到他皮肤的刹那,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的灼热。他眉峰微蹙,心头的调笑瞬间被担忧取代,却依旧维持着面上的淡然。他收回手,看似不经意地掸了掸自己的袖口,目光却紧紧锁着高翦,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调侃:“小高漕使今日精神不佳,可是夜里劳累了?”
高翦被他那一下触碰搅得心神不宁,又被他话里的深意弄得心烦意乱,只觉得脸颊愈发滚烫。他不敢抬头看亓烈的眼睛,生怕自己眼中的情绪被旁人察觉,只得躬身道:“谢大人关心,下官无碍。” 声音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是在强撑。
亓烈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心头又是一软,又是一怒。软的是他依旧如此倔强,怒的是他明明病了,却还要硬撑着来迎接,他这人素来如此,从不会在政务上让别人挑出一点毛病,真是冷心冷性。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在高翦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才转身对赵宗闵道:“宣抚大使,前面带路吧。”
赵宗闵忙应声,心中却暗自称奇——这位枢使大人对小高漕台的态度,实在太过奇怪。而其他官员也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以为高翦怕是要倒霉了。唯有高翦,在亓烈转身的瞬间,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能感受到,亓烈指尖的温度,以及他话里藏着的关心。只是,他们早已不是旧日的模样,政见不合的鸿沟,不是一句关心就能填平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身后,只是那额头的温度,却似乎越来越高了。
亓烈收回落在高翦脸上的目光,转眸对身侧的赵宗闵淡淡吩咐:“小高漕使神色倦怠,许是劳累过度,让他先回府歇息吧,公务之事,改日再议。”他想这人应是骑马来的,这么重的病,骑马怕会加重病情,万一不慎坠落,再有个三长两短……“就乘我的轩车回去吧。”
高翦愣了一下,但马上调好情绪笑靥浅露:“枢使相公厚爱,只怕不合礼制。”
“从前小高漕台还坐的少吗?”亓烈问道。
赵宗闵一愣,随即忙应声:“是是是,下官这就安排。”周遭的官员们却暗自心惊,只当是高翦哪里惹得亓烈不快,这才被遣回去歇息,临了还要被羞辱如今连坐轩车也不够品级——毕竟这位枢密使素来冷厉,此刻这般“体恤”,在他们看来反倒像是厌恶,不愿在接风的场合多瞧见高翦一眼。唯有亓烈自己清楚,这声吩咐里藏着多少心疼,他实在见不得高翦强撑着病体立在寒风里。高翦闻言,抬眼看向亓烈,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只躬身应了声“谢枢使体恤”,便转身默默退去。亓烈望着他略显虚浮的背影,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心头那股想追上去照顾他的念头翻涌不休——从前高翦但凡有半点不适,都是他守在身边端药递水。可如今,想来他再也不会毫无防备的让自己照顾了吧。
压下心头杂念,亓烈随赵宗闵前往城外军营。三十艘海鹘战船的将士需按编制入驻临时营帐,军粮、军械的清点交接。防务的部署安排,桩桩件件他都亲自过问,直到夕阳西斜,军营内外规整妥当,他才松了口气。随后,又被赵宗闵等地方官簇拥着前往官驿赴接风宴,席间推杯换盏,皆是官场应酬的虚与委蛇。亓烈全程神色淡然,应付得滴水不漏,目光却总不自觉地往窗外瞟,只盼着这场宴能早些结束。
夜凉如水时,接风宴终是散了。亓烈谢绝了赵宗闵安排的侍从,独自一人回了临时下榻的府邸——这府邸是赵宗闵特意挑选的,与高翦的安抚使府仅隔两条街巷,庭院相邻,不过半里之遥,站在府中高处,隐约能望见高翦府邸的檐角。
回府后,亓烈遣退了所有下人,褪去一身石青色锦袍,净了手脸,又用温水沐浴了一番,换上一身玄色便服,长发未束,只随意用一根玉簪绾住。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吹来,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也吹散了些许应酬的疲惫。目光望向不远处高翦府邸的方向,那里一片静谧,唯有几处窗棂透着微弱的光。
片刻犹豫,终究是心头的牵挂占了上风。亓烈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翻出府墙。夜色静谧,他脚步轻盈,穿行在街巷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高翦府邸的墙外。再次翻墙而入,院内静悄悄的,唯有虫鸣几声,衬得愈发清幽。他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的卧室窗外,毕竟这府邸是在高翦还没调入两浙路的时候,亓烈亲自选的。隐约能闻到一缕极淡的香气——那是伽南香的味道,是他从前寻来赠予高翦的,说这香安神助眠,高翦竟还在用。
亓烈放缓呼吸,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内并未点灯,只借着窗外的月色,能看清大致的轮廓。卧室内添置了一些东西,想是高翦入住后加的。靠墙立着一面菱花形菱镜,镜框是整块乌木镂空雕缠枝纹,边缘嵌着细如米粒的青金石,镜面光洁,一尘不染,亓烈笑了一下心想;“他是最爱照镜子的。”镜前的梳妆台是酸枝木所制,台面光可鉴人,上面只放着一个冰裂纹瓷盒与一盏银质香薰炉,香薰炉中正燃着香,烟气袅袅。屋角横放着一张伏羲式古琴,琴身是百年老杉木所制,琴面髹以黑漆,间杂着细密的断纹,琴头嵌着一枚羊脂白玉琴轸,静静卧在琴几上。“他琴确实弹的好听。”角落的书案是小叶紫檀所制,案上摊着几本线装古籍,“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书,他虽爱看书,但都是些旁门左道。少年时还爱学些圣贤文章,入仕后,更是翻都不曾翻。”旁侧立着一方端溪砚,砚旁搁着一支狼毫笔,摆放得规整且刻板。“呆呆板板,一点都不像它们的主人那么鲜活明媚。”整间屋子不见半分冗杂装饰,贵气藏在木料的肌理与器物的质感里,不事张扬,却处处透着疏离的精致。“从小就是娇贵精。”因是长久一人独居,房内各物皆是一人用品,“还算是乖,没有勾搭外头的野男人。”
他缓步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上蜷缩的身影上。
高翦已然睡熟,身上盖着一床月白色的锦被,只露出一小截光洁的脖颈,喉结轻缓地起伏。许是发烧未退,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微蹙,睫毛微动,好像在轻抚亓烈的心弦。呼吸也略显急促,带着几分病中脆弱。他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未束,松松地披散在枕头上,几缕湿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与泛红的脸颊上,发丝柔软顺滑,随着他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勾勒出下颌柔和的线条。余下的长发铺散在枕间,如墨色的流云般散开,与月白色的锦被、苍白泛红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添了几分不自知的缱绻。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汽,混着伽南香的气息,在空气中酿出几分缱绻。
亓烈站在床边,目光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抬手,想碰碰高翦滚烫的脸颊,指尖在半空中停了许久,终究是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温热的触感传来,让他心头一紧——烧得比他预想的更重些。
“儒贞……”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还是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屋内静极了,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月色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高翦苍白却泛红的脸上,也落在亓烈凝视着他的眼眸里,将这深夜的卧室,衬得愈发静谧而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