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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悉心关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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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是在一阵苦涩的药味中醒来的。身下是坚硬的木板床,但垫了层不薄的褥子,身上盖着一床干净厚实的素青棉被。她当下只觉得眼皮沉重,勉力睁开一条缝,看见的是陌生的房梁,以及陈设简单的屋子。
脑海中满是昏昏沉沉,这时方才的记忆缓缓袭来:雪夜,马车,她闭眼往前一扑……
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顾寒声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她睁着眼,面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平淡道:“醒了?”他将药碗放在床边小桌上,又道,“醒了就起来,你身子着了寒,得把药喝了。”
一看到顾寒声这副无动于衷、四大皆空的表情,苏砚心头那股被冤枉举报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我着寒还不是因为你,凭什么你还能这么一副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与你无关的样子?”
苏砚掀了掀眼皮,目光扫过那碗药,接着撑着身子,做出一副极为费力、摇摇欲坠的模样,待坐直身子后,这才伸手去接药碗。指尖刚触到碗壁,她便“嘶”地一声缩回手,碗沿随之一晃,深褐色的药汁顿时泼溅出来,大半洒在了顾寒声青色的衣袍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顾寒声身形一顿,垂眸看着自己衣襟上的狼藉,攒眉怒道:“你……!”
见到他这副模样,苏砚心中大为快意,面上却堆起十二分的歉疚,手指绞着被角,声音细弱道:“对不住啊顾大夫,我实在是没力气,你瞧我这手,抖得实在厉害。”她适时地又轻咳了几声,眼角余光紧盯着他的反应。
只见顾寒声一向清冷的双眸中竟然透出几分锐利,苏砚心头的那点快意竟然一时消弭,取而代之的一点心虚。见顾寒声脸上怒容一时不散,苏砚以为他要发作,却只见他拿起药碗,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木门关闭,苏砚撇了撇嘴,嗫嚅道:“呵呵,这就生气了?你所谓的医者仁心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再次被推开,顾寒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他当下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袍,走到床边将药碗一递,说道:“药我已经重新煎了,快喝。”
苏砚迟迟不接药碗,只是将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腹上,抬眼看向顾寒声,声音软软道:“顾大夫,我从中午到现在一颗饭都没吃过,腹中空空的,就这么喝药,会不会伤胃啊?”
顾寒声平静的脸上顷刻便现出无奈的情绪,他看了看苏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之后,他又转身走了出去。
苏砚靠在床头,听着隔壁传来切菜煮米的动静,只觉得自己又摆了顾寒声一道,心里又开始快意起来。她心道:若非被这狗男人害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若非他背后有郡守这一靠山,找他理论无异于以卵击石,何至于用碰瓷这种完命的下策赖在这里?这狗男人收了郡守那么多银子,是个不差钱的主,老娘一定要把蹭吃蹭喝、死皮赖脸贯彻到底!”
门第三次被推开,顾寒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苏砚抬眼一看,只见托盘上是一碗清粥,两碟清淡小菜,还有一小碟酱瓜。
“饭做好了,趁热快吃。”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顾寒声的清俊的面庞上,苏砚微微仰头往上看,这个角度恰巧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他此刻所着的灰布袍子,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柔和,将他整个人衬得更加他清新脱俗,整个人竟有种说不出的顺眼。
见到这副光景,苏砚心里竟然不由得一跳。她急忙抚平心绪,心里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狗男人虽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可要不是他,自己何必在这里寄人篱下,可不能三观跟着五观跑。”饶是心里这么想,可目光却钉在顾寒声身上挪不开了,她终于找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来都来了,这么合眼缘的‘仇家’,不撩白不撩。
苏砚当即就蹙眉捂臂,娇喘微微道:“顾大夫,我胳膊不知为什么,酸软无力的,实在抬不起,能麻烦你喂一喂我吗?”
顾寒声脸上又是一脸无奈,苏砚见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小声蛐蛐自己。正以为对方不会答应自己时,顾寒声却是端起粥碗,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后递到她唇边,说道:“现在可以吃了。”
苏砚就着他手吃粥,温软的米香瞬间在唇舌间化开,她一时只觉春风拂面。她偷觑着顾寒声的眉眼,心里又是不由得一跳。
“顾大夫手艺真好。”她咽下粥,发自真心的说道。“食不言,快吃。”顾寒声淡淡道,下一勺粥已递来。苏砚乖乖张口吃下。顾寒声帅气的侧颜近在咫尺,苏砚并不知道,在那点报复的快意里,悄然混入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与未消的怨怼纠缠不清,当着是剪不断、理还乱。
接下来几日,苏砚便在顾寒声家后院厢房住了下来,日日在床上躺尸装病。顾寒声每日晨昏定省便来诊脉,三根手指搭在她腕上许久不动,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深思什么疑难杂症。
三日之后,苏砚身体早就没有大碍,但只要顾寒声一来,她立刻就装出那副娇喘微微的模样。这日顾寒声又来替他把脉,苏砚被他被他按得心虚,忍不住问道:“顾大夫,我脉象如何?是不是很严重?”
顾寒声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气血两虚,脾胃不和,你仍需调理。”说着一如往常地开出一张方子,让药童去煎。
苏砚心下诧异:“这大夫是庸医吗?看不出来我没病?还是我真的脾胃不和?”
一次午后,苏砚假装睡着,感觉到顾寒声照例来为她诊脉。他的手指搭在她腕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就在她快要绷不住时,她似乎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苏砚心中一跳:“难不成我真的有什么大病?”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寒声对她又是亲自下厨、又是嘘寒问暖,对她的关照可谓是无微不至。一开始苏砚还以为是他心中因胡乱举报自己而愧疚,这才没有拆穿自己,可如今十日下来,顾寒声的照料近乎面面俱到:三餐样样精细,汤药温热适中,连她多看一眼的糕点,次日便会出现在桌上。只是每日送来的汤药,味道总在调整。他喂药时目光专注得异常,总在她服下后就问:“腹中可有特别感觉?”
苏砚觉得这无微不至有点过头,其间仿佛还裹挟着一种严谨的观察,实在让她无法看清对方到底打的什么牌。她甚至想到或许是顾寒声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心中怜悯自己的悲惨身世,这才给我这将死之人的最后温情?
罢了,只要顾寒声不拆穿自己,自己就还能在他这里蹭吃蹭喝。不是绝症也好,是绝症也罢,反正自己在熬夜打麻将时就应该猝死了,如今还能好吃好喝躺在这里,也当真是上天的馈赠。想到这里,苏砚心中大为豁达,愈发肆无忌惮地装病蹭吃。
装病的日子实在是无聊,苏砚终日躺在床上,骨头都软了,苏砚终于忍无可忍,走下床来,悠哉游哉地踱步道前堂的帘后,瞧一瞧顾寒声忙碌的身影,同时也听到过几次病人的对话:
“顾大夫,我这肚子从昨晚就开始绞痛,一天到晚都上吐下泻的,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家娃娃也是,昨夜吐了五次,都折腾一宿了,今早脸都白了。”
“我听说城东铁匠铺老张一家好像都病倒了,症状也和我不多,也是腹痛,顾大夫,你说这城里是不是闹瘟疫了?”
而后,又听见顾寒声详细的病情询问,都是诸如“近日吃了什么”‘喝了哪里的水“之类。苏砚百无聊赖地将将帘子一放,嘟嘟囔囔道:“不就是寻常的肠胃病症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古代社会净水装置都没有现代发达,吃坏肚子太常见了。
前来药铺看腹泻的病人似乎越来越多了,苏砚听到病人的抱怨也多了起来。顾寒声越来越忙,眉头也锁得越来越紧。他开方时,会在旁边一个本子上记录些什么。苏砚有一次趁他不在前堂,偷偷翻开那本子快速瞄了一眼,看到上面写着“病家分布”、“饮水来源可疑”、“共通食物”等字迹。
城中疫气渐重,腹泻病患日增,医馆中整日人声不绝。顾寒声整日在前堂诊病,又钻入药房研制方剂,面上早已是眼窝深陷、衣带渐宽。
这日黄昏,苏砚正躺在床上看顾寒声给他买来的话本,只见顾寒声端了一碗新煎的药汁进来,气味与往日略有不同,他疲劳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温声道:“新拟的方子,于肠胃有益,来试一试。”
苏砚接过饮了,只觉此药较之前更苦三分,见苏砚吃下后脸色愈发红润,此后数日,顾寒声便以此药相喂,且每回必要细问服药后腹中感觉、精神如何,又令药童在旁录写。苏砚只道他医者仁心,对自己这般“沉疴”格外上心,便也一一照实应答。
苏砚见他整日在前堂诊治疫症,忙得衣不解带,却仍不忘照料自己,心头忽地一软。想他医术高明,为人虽冷淡,待自己却是细致;相貌又生得很是清俊;便是做的清粥小菜,也都合口暖胃。这般日日相对,她竟渐渐盼着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听他清冷的嗓音问一句“今日如何”。想到这里,苏砚不由得心头一颤,那点装病蹭吃的报复心思里,不知何时竟掺进了几分真切的依恋。
这日午后,顾寒声又在前堂忙碌,苏砚在榻上躺得筋骨酸软,忽然想起前日那话本被她落在了书房,便披衣起身来到书房。她推门入内,见里面空无一人,正要走时,却见书案上摆着着一册笔记,正是顾寒声近日来常写的那本。
只见翻开的第一页,正正写着”试药录“三字,苏砚心中一时疑惑,于是探身去看,只见那笔记上写道:
“第一方药:葛根、黄连,苏氏连服三日,身体未见不适,精神见好。”
“第二方药:新添茯苓,苏氏连服二日,食欲大增。”
“第三方药:新添甘草,苏氏连服五日,腹中并无不适,可见此方药剂安稳可行,可以推广给腹痛染疾者。”
苏砚怔怔瞧着这书上的每一行字,字里行间的“苏氏”在她看来是何等刺眼——原来顾寒声这些时日对她的悉心照料都是假的,他之所以对她温柔相待,不过是想拿她来试药!
苏砚只觉周身血液都凉了,从前种种顿时涌上心头:雪夜里她扑向车辕的决绝,醒来时装病蹭饭的算计,喝药时假作娇弱的作态,乃至每日对他望眼欲穿的期盼……往日种种情状,在此刻都成了笑柄。
窗外传来阵阵病患的呻吟,夹杂着顾寒声清冷的嘱咐声。
此刻的这位自称“医者仁心”的男人正在救人性命,手里用的方子,或许就是在她身上试验过的。
她心情糟糕至极,午间饮下的药汁也跟着这烦乱的思绪在腹中翻腾,一股苦意直冲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