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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抹布与粉笔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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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模成绩公布的早晨,天气被雾霾压得很低,像一块没拧干的抹布。
林晚站在公示栏前,目光从顶行往下扫:
“林晚,年级第47。”
比上次退了29名,比母亲心里的“底线”低了27名。
数字像一枚钝钉,缓慢敲进她的胸骨。
周围同学的声音忽远忽近——
“她居然掉出前30?”
“听说她妈把志愿目标定到清北线,这下尴尬了吧。”
林晚把校服拉链往上提,拉到顶,金属头磕着下巴,冰得发疼。
她想转身,却被人潮推搡着向前,额头“咚”地撞上公示栏铁板,瞬间起了一个包。
疼,却让她莫名踏实——终于有一处伤口,是可以被看见、被量化的。
二
傍晚,教室外走廊。
班主任老赵把林晚叫住,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用粉笔划黑板,沙沙地疼:
“学校决定让理科前50周末留校补课,你……要不要考虑转去平行班?节奏慢一点,心理负担没那么大。”
林晚抬头,看见老赵眼镜片上反着走廊灯,像两枚被拉长的月亮。
她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说:“我不转。”
老赵叹了口气,从文件夹抽出一张A4纸,递给她——
“压轴题点睛班”,周六上午,自愿报名,费用1280。
“去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林晚接过,纸张冰凉,边角整齐得像刀。
她叠成方片,却没塞进书包,而是放进校服口袋,与那张“本地师范简介”背靠背,像把冷刀与热炭放在一起。
三
夜里十一点,小区门禁早已关闭。
林晚蹲在楼下自行车棚,借头顶昏黄灯泡,把口袋里的A4纸摊开,折成飞机。
纸飞机头重脚轻,像载满炸药的哑弹。
她抬手,对准漆黑楼道口,用力——
“啪。”
飞机没飞出两米,撞上一辆电动车后座,落地。
她走过去,弯腰,却先摸到一地水渍——
保洁阿姨刚拖完地,抹布拧得不干,水顺着坡道流,像一条无声的小河。
她蹲下去,指尖触水,冰凉,像触到母亲的指尖。
那一刻,所有压抑突然决堤:
“如果我就这么放弃,会怎样?”
四
家门打开,客厅灯亮得刺眼。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脚下是一堆碎布头,颜色不一,像打翻的调色盘。
听见开门,她抬头,眼睛被灯光照得发红,却先笑:“饿吗?我给你热了核桃牛奶。”
林晚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发出“砰”一声闷响。
母亲这才发现她额头肿包,笑意瞬间碎裂:“怎么弄的?”
“撞公示栏。”
“撞板子?!”母亲声音拔高,像针尖划过玻璃,“考不好就自残?你什么时候学会这套!”
林晚本想解释,却被“自残”两个字钉在原地。
她忽然抬手,把口袋里的A4纸抽出来,啪地拍在茶几——
“压轴题点睛班,1280,周末留校。你签吧。”
母亲垂眼,看见费用栏,指尖无意识地去抠桌沿。
那是一张老旧玻璃茶几,曾被她擦得能照人,此刻却覆着一层灰,像没人再关心它的明亮。
“1280……”母亲喃喃,“能提多少分?”
“广告说50。”
“50分,那就是——”母亲眼睛迅速亮起来,“够上京大线!”
林晚却笑,声音短促:“也可能是0。”
母亲怔住,亮起的瞳孔像被突然拔了电源。
五
冲突爆发得毫无预兆。
母亲转身,去翻抽屉,找钱。
一沓零钱被带出,散了一地,像碎瓷。
林晚弯腰去捡,却听见母亲说:“考不好,就更要花钱补课,这钱不能省。”
她指尖一顿,捡起一张皱巴巴的十块——
那是上周母亲卖废纸得来的,她亲眼见母亲与回收站老板讨价还价,为了三块多,磨了十分钟。
“如果我不想花呢?”她站起身。
“不想花?”母亲声音发抖,“你想放弃?想认命?”
“认命又怎样!”林晚猛地拔高音量,“我就不能出错一次?我就必须替你赢下那三分?”
话出口,空气瞬间安静。
母亲像被抽掉脊梁,慢慢蹲下去,手指去捡那些零钱,却几次捏空。
林晚看见她后颈露出一段发根,白得刺眼,像未化的雪。
六
沉默,在客厅中央膨胀。
直到“滴答——”一声,打破死寂。
是抹布。
母亲傍晚用来擦地的蓝格子抹布,被拧得半干,挂在阳台椅背,此刻正滴水,落在塑料盆,声音清脆,像给谁计时。
林晚忽然走过去,一把扯下抹布,攥在手心——
水沿指缝流出,冰凉,带着地板灰的涩味。
她转身,走向黑板墙——那面贴满她历年奖状的墙,此刻在灯光下泛着冷。
她抬手,抹布狠狠擦向第一张奖状——
“市三好学生初一张晚”
塑料膜被摩擦出尖啸,字迹瞬间模糊,纸屑四散。
母亲惊叫:“你干什么!”
林晚没停,抹布移向第二张、第三张——
“数学竞赛一等奖”
“英语演讲比赛特等奖”
抹布所过之处,金星四溅,像一场小型火灾。
母亲扑过来,抓住她手腕,声音撕裂:“停下!”
林晚却红眼,声音抖得不成句:“我擦得干净吗?啊?这些奖,能把我擦进前30吗?不能!那就全擦掉!”
母亲指尖冰凉,却在瞬间爆发出惊人力量——
她一把夺过抹布,自己抬手,狠狠擦向最顶端那张——
“林晚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省特等奖”
那是林晚最骄傲的奖,也是母亲最常向外人提起的“资本”。
此刻,在母亲手里,它变成一张被水浸透的烂纸,字迹晕开,像黑泪。
七
擦到一半,母亲突然停下。
她转身,看向林晚,眼眶红得吓人,却一滴泪都没有。
“满意了吗?”她问,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玻璃。
林晚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见母亲手指被奖状钉子划破,血珠渗出,在灰白的抹布上晕开,像一朵小小的红花。
那抹红,刺痛她。
她想起母亲怕红,却为自己擦出一片红。
所有愤怒,瞬间被抽走骨头,软塌塌地砸在地面。
她蹲下去,抱住母亲膝盖,声音哽咽:“对不起……”
母亲没动,任她抱着。
半晌,伸手,覆在她头顶,轻轻叹了口气,像给炸毛的猫顺毛。
八
夜里,母女并肩坐在地板,背靠着黑板墙。
奖状残骸被扫进簸箕,像一堆雪,掺杂着碎金。
母亲把手指简单包扎,白纱布在灯光下刺眼。
林晚低头,用指甲去抠地板缝里的纸屑,却怎么也抠不干净。
“47名,”母亲先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空气,“也不是末日。”
林晚侧头,看见母亲嘴角带着笑,却抖得厉害。
“我那时候,”母亲继续说,“差三分,天都塌了。后来才发现,天不会塌,只会变色。”
她伸手,从围裙口袋掏出一张折得四方的纸,展开——
是那张“本地师范简介”,被雨水泡过,又压平,边缘参差不齐。
“你把它扔了,我捡回来。”母亲声音低,却稳,“我想了一路,如果当年有人跟我说‘留下也没关系’,也许我就不会把发卡藏二十年。”
林晚鼻尖发酸,却笑出声,带着鼻音:“那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母亲点头,把简介放到她掌心,再合拢她手指:“来得及。天快亮了,咱们还有时间。”
九
凌晨两点,客厅灯终于熄灭。
母亲去睡,林晚留在地板,用粉笔在黑板墙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第47名,也能开花。”
写完后,她伸手,去拿那块被鲜血染过、又被水浸湿的抹布。
她把它展开,摊在窗台,夜风吹来,布面渐渐收干,血迹变成褐色,像一枚旧徽章。
她低头,额头抵着窗框,轻声说:
“妈,下一次,换我擦,你歇着。”
窗外,浓雾未散,却有一粒遥远的星,穿过裂缝,落在她手背上。
冰凉,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