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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茶几上的“二人作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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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距离高考还有21天,小区外的梧桐开始掉絮,一团一团,像没拧紧的棉球,滚进客厅,也滚进母女俩的喉咙。
母亲咳了一声,把抹布从塑料盆里拎起,拧到半干,却没有立刻上茶几,而是抬头看钟——22:47,比昨晚又晚七分钟。
林晚的房门虚掩,台灯的光从门缝溢出来,像一条不肯熄灭的小河。
母亲走过去,指尖刚触到门把,门却先一步被拉开——
林晚站在门口,右手拿一块崭新的灰色抹布,左手拎一只空玻璃杯,杯壁残留着咖啡渣,像干涸的墨迹。
“妈,”她声音轻却稳,“今晚,一起擦。”
母亲愣住,抹布的水顺势滴在地板,绽开深色小花。
二
“规则”是林晚定的,三条,写在便利贴,贴在茶几玻璃中央——
1. 谁有烦恼谁握抹布;
2. 擦完一圈必须说一句话;
3. 说完把抹布递给对方。
母亲看完,嘴角扬起一半,又放下,像怕惊动空气:“好,听你的。”
灯调到最暗一档,光色昏黄,像被时间熬旧的蜜。
两人并肩蹲在茶几两侧,影子投在玻璃上,重叠又错开,像两片不同岁的叶子。
林晚先开始。
她把灰色抹布摊平,沿对角线折成三角,再从左上角慢慢推进——
第一下,灰尘被水包裹,发出轻不可闻的“滋”;
第二下,咖啡渍淡成褐云;
第三下,玻璃映出她的眼,肿、红,却亮。
一圈七下,她数得极慢,像在数自己剩下的日子。
三
第七下结束,她停手,声音低却干脆:“我退到47名,怕你不高兴,更怕——自己原来只能到这里。”
话说完,她把抹布递向母亲,手指微颤,像递出一封尚未封口的家书。
母亲接过,用旧习惯——指尖翘、手腕旋,却刻意放慢速度,让每一次“沙沙”都清晰可闻。
七下之后,她也停住,抬眼,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女儿脸上:“我怕的,是你飞太高,忘了回家路,更怕——我自己没资格做终点站。”
话音落下,客厅安静得能听见两台心跳,一台急,一台缓,却同样乱。
四
第二轮,母亲把抹布递回。
林晚没接,却先伸手,把茶几中间那张便利贴撕下,翻个面,用圆珠笔写:
“本地师范,走读,每天回家。”
写完,她把便利贴重新贴上,玻璃被笔尖压得“吱”一声,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缝。
母亲盯着那行字,指节无意识地去抠抹布边缘的水线,一下,一下,像要把自己的情绪拧干。
“接着擦。”林晚轻声说,把抹布推回母亲掌心。
这次,母亲只擦三下,就停住,声音像被水浸过:“我十八岁那年,差三分,没人给我第二次抹布。所以,我拼命给你递,怕你重蹈我,又怕你——连飞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完,把抹布塞进林晚手里,动作急,像把烫手山芋扔出去,却在中途又缓,仿佛请求:接住我。
五
第三轮,林晚把抹布展开,摊平,覆在玻璃上,却不再推拉,而是用手掌按住,静止。
“妈,我们同时擦,好不好?”
母亲愣半秒,点头,右手覆上女儿手背,左手抓住抹布另一角。
两人一起用力,水渍被挤出,沿着玻璃边缘滴落,落在地板,也落在她们脚背,凉,却软。
七下,十四下,二十一下……
她们数得越来越轻,最后变成呼吸——
呼,灰尘被带走;
吸,水光重新铺平。
灯光下,玻璃像一面刚被雨洗净的湖,倒映两张脸:
一张皱纹初显,一张痘痘未消,却同样带着潮红的眼睛。
六
最后一圈结束,林晚先开口,声音哑,却稳:“我想把志愿表填成两层——提前批:本地师范;普通批:京大。如果顶点注定够不着,就让我滑向想停留的地方,好不好?”
母亲没立即回答,只伸手,把女儿额头汗湿的刘海别到耳后,指尖有抹布水,也有机油味,却暖得发烫。
“好。”她点头,又补充,“但说好了,滑不上去,也别回头恨我。”
林晚笑,眼泪同时滚下来,砸在玻璃,碎成无数小圆点,像深夜的秒针。
七
尾声,母亲把旧蓝格子抹布拧干,晾回阳台;林晚把灰色新布叠成方块,塞进抽屉——
那里,压着一张尚未填写的志愿草表,表头空白,却落着两点水渍,像两枚被晒小的湖。
关灯前,母亲回头,轻声道:“明天,擦茶几轮到我开头,你收尾。”
林晚点头,却伸手,把母亲指尖一道裂口贴创可贴——
那是今晚被玻璃边缘划的,小,却深,像一条不肯说谎的裂缝。
门阖上,客厅沉入黑暗。
茶几玻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一面未磨亮的镜,终于学会同时容下两张脸:
一张想飞,一张想回;
一张在顶点,一张在起点;
一张擦去灰尘,一张留下水痕。
而风,从阳台溜进来,带着梧桐絮,轻轻落在玻璃中央,
像给这场“二人作业”,盖了一枚柔软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