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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风雪在窗外呜咽了整整一夜,终于在破晓时分显露出疲态。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虚弱但确凿的天光,泼在覆满皑皑白雪的山岭和墨绿冷杉林上。世界从狂暴的旋转中静止下来,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疲惫与洁净。
      保护站内,炉火几乎燃了一夜。陈界衡裹着棉被,在火边的行军床上和衣而卧,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是不断塌陷的雪径和冰冷刺骨的绝望,最后总被一道稳定劈开黑暗的手电光惊醒。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对面桌上,江野遥那个敞开的、堪称专业的登山包一角,以及她搭在椅背上那件半干的、沾着泥雪和树汁的抓绒衣。
      她已经起来了,或者说,可能根本没怎么睡。
      陈界衡坐起身,看见她站在窗前那张巨大的、几乎占据半面墙的木桌前。桌上铺开的不是图纸,而是一张手工裱在亚麻布上的、详尽得令人惊叹的区域地图。地图是手绘基础的扫描放大版,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细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箭头和极小却清晰的笔记:黑色的是主要兽径与山脊线,蓝色的是溪流与季节性水源,红色圆点是她布设的红外相机编号及覆盖范围,绿色虚线是金丝猴群近期的活动 corridor(走廊),褐色阴影是滑坡易发区,还有无数用铅笔写的、诸如“3.28 此处见雪豹足迹”、“4.5 杜鹃花初绽,猴群活跃度提升”的标注。
      这不像一张地图,更像一部正在书写中的、关于这片山林生命的立体日记,或一个精密运转的监测网络中枢。每一个符号都凝结着时间、足迹与近乎偏执的观察。
      江野遥背对着他,微微俯身,一手撑着桌沿,另一只手的指尖正沿着一条用醒目荧光笔标出的、蜿蜒深入地图上方空白区域的虚线缓慢移动。那条虚线尽头,是一片几乎没有标注任何信息的、代表着更高海拔未知地带的留白。她身姿挺拔,晨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与昨夜那个冷静的救援者、尖锐的诘问者重叠,又剥离出一种更深的、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疏离感。
      陈界衡被这幅画面吸引,轻轻走了过去。他身上还带着炉火的暖意和棉被的味道,与这间充满了旧木头、灰尘、淡淡机油和地图纸张特有气息的房间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中心那片引人注目的空白上。“这里,”他开口,声音因初醒和小心翼翼而显得有些低沉,“是你的下一个目标?还是……禁区?”
      江野遥的指尖停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缓冲区核心。理论上,非科研人员禁止深入。” 她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像在陈述条例。
      “因为危险?”陈界衡问,设计师的本能让他对“未知”和“空白”总是充满探究欲。他想象着那片空白里可能的地貌:也许是陡峭的冰蚀谷,也许是隐秘的高山湖泊,或者是更古老的、未受干扰的原始森林。“我看你的标注,周围地形已经很复杂了。”
      “危险是其一。”江野遥终于转过身,倚着桌沿,目光掠过他,投向窗外雪后初霁的山峦。她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色,看到了别的东西。“那里地形特殊,像个天然迷宫,岩石构造很容易干扰指南针和GPS信号。老一辈的巡山员都说,进去容易,出来难。不是找不到路,是……‘失了方向’。”
      她的话里带着一种本地人才有的、对山野传说的微妙敬畏,这让陈界衡感到新奇。在他习惯的理性与设计思维里,“迷宫”是一种可以分析、可以破解的空间挑战。
      “听上去像是个极致的空间体验案例。”他忍不住接话,思维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运转,“完全天然的、未经设计的复杂流线,光影和声音在特殊地貌里的反射与吸收……如果从空间感知的角度去解读,说不定能提炼出非常震撼的设计语言。” 他的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兴奋,昨夜那点狼狈和认知冲击似乎暂时被好奇心压了下去。
      江野遥闻言,转回头看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情绪,仿佛在说“看,又来了”。他没有捕捉到这细微的情绪,因为她的目光已经移开,重新落在地图上。
      她没有接他关于“设计语言”的话茬,而是伸出手指,指尖越过那片令人遐想的空白,精准地落在地图右下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上。那里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一个地理名称,那是一个陈界衡记忆中毫无印象的、平凡的中国南方小城名字——正是他们共同度过童年时光的故乡。
      她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一点,如同按下一个沉默的开关。
      然后,她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陈界衡。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透进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边,却让她的面孔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真正让人迷路的,从来不是复杂的地形。”
      她顿了顿,让这句话在满是地图和工具气息的空气中充分沉降。
      “而是忘了自己从哪出发。”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炉中柴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融雪从屋檐滴落的嗒嗒声。
      陈界衡愣住了。他看着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图上那个陌生又似乎有点耳熟的故乡地名,再回想起昨夜她接过名片时那深渊般的眼神,垫名片时毫不迟疑的动作,还有那句关于“三百年苔原”的冰冷诘问……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他。这句话太突兀,太私人,太不像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该说的话。它像一句谶语,一个谜面,径直越过了所有社交距离,指向某个他全然不明所以的、却又仿佛与他隐隐相关的内核。
      他张了张嘴,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者“我们是不是……”,但话到嘴边,却莫名地咽了回去。因为江野遥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句感慨,与任何人无关。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卷起那张巨幅地图,动作熟练而迅速,将那片空白、那个故乡的小点、以及所有密密麻麻的生命符号,一起收敛进了厚实的防水图筒里。
      “路应该快通了。”她背对着他,语气恢复了纯粹的客观,“站长在联系下山的车。”
      结束了。关于地图,关于空白,突兀地开始,又突兀地终结。
      陈界衡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昨夜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专业能力的敬佩、理念被戳破的尴尬,此刻都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对话搅成了一团理不清的迷雾。他感觉自己在接近一个答案的边缘,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什么也看不真切。
      而江野遥将图筒扣好,放在她的登山包旁,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开始苏醒的山谷。雪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那里没有谜题,只有一片澄澈的、映照着真实世界的雪原,和雪原尽头,道路即将被打通的方向。
      只是无人知晓,她平静的外表下,那颗心是否也像那片“地图上的空白”,看似无物,实则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藏着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来路与归途的、寂静而漫长的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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