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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给的药,和我前世毒发时一模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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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丝丝盯着掌心那道新出现的淡灰色细线,知道杜妄送来的药,有问题。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左手腕内侧投下光影,将那丝比发尾还细的灰线照得清清楚楚——昨日还没有的。它静静蛰伏在肌肤之下,像一道被烙印进去的诅咒。
“小姐,您醒了?”碧桃端着铜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杜府一早派人送来了上好的补品,还有杜二公子亲笔写的问候帖呢!”
白丝丝放下手,用衣袖掩住手腕,坐起身接过那张洒金笺。
字迹清峻飘逸,措辞温文关切,叮嘱她好生休养,又提及昨日“偶得”一瓶宫中御用的活血化瘀膏,已随礼一并送来,对跌打损伤有奇效。
完美得无懈可击。
若非经历过十三世轮回,见过太多人皮下的鬼蜮,她几乎也要相信,这位杜二公子当真光风霁月,纯良至此。
“把药膏拿来我瞧瞧。”她声音平淡。
碧桃连忙取来一个精巧的碧玉小盒。盒盖开启,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散开来。膏体莹白细腻,确是上品。
白丝丝用指尖挑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
药香之下,极淡地,混着一丝**甜腻如熟透果子将腐未腐时的、令人喉头发紧的腥气**。
这气味……和前世七窍流血时,喉咙里弥漫的腥甜一模一样!
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不会错。前世第十一次轮回,她成为太子侧妃的第三年,在一场宫宴后“突发急症”,呕血不止。御医查不出缘由,只说是“心脉瘀滞”。太子当时赐下的“救命”药汤里,就是这股味道。
那碗药,她喝了三日。第三日深夜,剧痛从四肢百骸炸开,七窍流血而亡。死前最后的视野里,是太子居高临下、毫无波澜的眼睛。
而这碧玉盒中的药膏,虽改了形态,那核心的一味“引子”,分毫未变。
杜妄……他怎么会用和太子如出一辙的毒?是巧合,还是……他们根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寒意顺着脊椎攀爬。
她以为自己选了条新路,莫非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小姐?”碧桃见她神色有异,轻声唤道。
白丝丝敛去眸中寒意,将药膏抹回盒中,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杜公子有心了。碧桃,去把我妆匣最下层那个紫檀木小盒取来。”
片刻后,碧桃捧来一个不起眼的小盒。白丝丝打开,里面是几颗蜡封的褐色药丸,以及一小包淡金色的粉末。这是她前几世为在深宫活命,暗中收集、改良的几种验毒、防身的方子之一。其中那金色粉末,遇特定几种剧毒会变色。
她小心挑了点药膏,与金色粉末混合。
粉末毫无变化。
不是那几种急性的剧毒。要么,是更隐秘、更慢性的东西;要么,是她多心了。
可那丝甜腥,如鲠在喉。
“替我梳妆。”白丝丝合上木盒,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柔软,“既然杜公子送了礼,我总该……亲自去道声谢。”
她倒要看看,这位“温润君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
杜府,书房外小院。
白丝丝到的时候,杜妄正坐在一株梨花树下煮茶。石桌上红泥小炉咕嘟作响,水汽氤氲。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未戴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了发,几缕墨发散在颈侧,更衬得侧颜清雅,气质出尘。
见她进来,他抬眸,唇边漾开一抹再自然不过的温润笑意:“白二小姐来了?身子可好些了?”语气熟稔得仿佛昨日落水之事只是寻常小事。
“劳杜公子挂心,已无大碍。”白丝丝福了福身,将一个食盒放在石桌上,“家母命我送些新制的点心过来,多谢公子昨日援手,以及今日赠药之谊。”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杜妄示意她坐下,亲自斟了一杯茶推过来,“春日气候反复,白二小姐昨日落水受寒,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茶杯是上好的白瓷,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白丝丝端起茶杯,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目光却落在杜妄正在分点心的手上。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右手虎口处……平整光滑,并无任何疤痕。
不是那只手?
她心下稍定,又疑窦丛生。
“这药膏是家父年前蒙宫中赏赐所得,据说对跌打损伤与寒邪入体颇有奇效。”杜妄将碧玉盒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笑容诚挚,“白二小姐若不嫌弃,不妨试试。”
他提起药膏的神态太过坦然,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充满善意的礼物。
白丝丝垂下眼帘,看着那碧玉盒,忽然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略带羞怯的笑容:“杜公子一番美意,丝丝感激不尽。只是……”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眉心微蹙,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扰。
“只是如何?”杜妄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只是,丝丝昨日回府后,母亲心疼,已请了大夫来看,开了方子。那大夫特地叮嘱,近日用药需格外谨慎,尤其是一些性烈或成分复杂的膏剂,恐与内服汤药相冲。”她声音越来越小,脸上适时飞起两抹红晕,像是为不得不拒绝对方好意而羞愧,“所以这药膏……丝丝心领了,但实在不敢贸然使用,还请杜公子见谅。”
说着,她伸出双手,想要将药盒推回。
指尖即将触到药盒的瞬间,她手腕忽然“不经意”地一软,整个人向前微倾。
“小心。”
杜妄的手几乎同时伸出,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力道适中,没有丝毫逾矩,一触即分。
但就在那一触之间,白丝丝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顺势在他右手虎口处擦过。
肌肤温热,触感平滑。
确实……没有疤。
她借力坐稳,脸上红晕更甚,慌忙收回手:“失、失礼了,杜公子莫怪。”
“无妨。”杜妄收回手,神色未变,依旧温和。他甚至顺势将药盒拿起,放回了自己手边,“既如此,是杜某考虑不周了。这药膏我便先收回,待白二小姐身子大好,若还需用,再说也不迟。”
他指尖在冰凉的碧玉盖上轻轻叩了两下,状似无意地笑道:“白二小姐对药理倒是精通。不知是府上哪位大夫的方子?杜某或许也该请教一二,日后也好更妥帖地照顾小姐。”
白丝丝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是在反将她一军,试探她方才理由是真是假。
她垂下眼睫,声音更柔三分,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是…是母亲从江南娘家请来的老大夫,姓苏,如今已云游去了。丝丝也只是听医嘱行事,哪里敢说精通。”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将话题轻轻拨开,“倒是杜公子,不仅才学出众,对医理也这般关切,实在令丝丝敬佩。”
应对得滴水不漏。
杜妄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只将点心往她面前又推了推:“尝尝这个。”
白丝丝心下却更沉。没有疤,要么他真的不是推她下水之人,要么……就是那疤能被伪装或消除。而后者的可能性,让她脊背发凉。而他方才的反问,更证实了他绝非表面那般温润无害。
“多谢杜公子。”她轻声道,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眸中思量。
茶是好茶,入口回甘。
但白丝丝只抿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她不能在此久留,今日试探的目的已达到——确认了虎口无疤,也当面“合理化”地拒了药膏。至于那甜腥味的来源,需从长计议。
她起身告辞。
杜妄亲自送她到院门口。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身后传来他温和的声音:“白二小姐。”
白丝丝驻足回头。
杜妄站在梨树下,几片洁白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他看着她,目光清润,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昨日之事,虽说是意外,但毕竟人多眼杂。若有流言蜚语,损了小姐清誉,杜某心中难安。”
他顿了顿,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不知白二小姐,对这门长辈定下的婚约……如今是何想法?”
来了。
白丝丝心下一凛。这才是今日真正的戏肉。退婚,或是逼婚?
她抬起眼,眸中瞬间蓄起一层薄薄水光,欲落未落,将少女的惶惑、无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演绎得淋漓尽致。“杜公子……此言何意?可是……可是嫌弃丝丝昨日举止不当,连累了公子清名?”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杜某绝无此意。”杜妄立刻道,眉头微蹙,似是懊恼自己措辞不当,惊扰了她,“只是事关小姐终身,杜某不愿因一场意外,便草率定论。更不愿……让小姐有丝毫勉强。”
以退为进。看似将选择权交给她,实则将压力给到了她这边。若她顺势提出疑虑或拖延,反倒显得她心虚或另有盘算。
白丝丝指尖掐了掐掌心,泪珠终于滚落一滴,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她偏过头,用帕子拭了拭,再转回头时,眼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柔弱坚韧。
“杜公子,”她声音很轻,却清晰,“昨日若无公子,丝丝恐已命丧池中。救命之恩,尚未报答,丝丝……丝丝岂敢再有他念。”她顿了顿,仿佛鼓足勇气,“婚约乃父母之命,丝丝一介女子,自当遵从。只是……不知公子心中,可愿接纳丝丝这个……麻烦?”
她把问题轻轻巧巧地抛了回去,姿态放得极低,却将“救命之恩”与“父母之命”两座大山隐隐压了过去。既表明了自己“顺从”的态度,又将最终的决定和可能产生的“负心”舆论风险,推回给了杜妄。
杜妄凝视着她,眸色深深,一时未言。
春风拂过,梨花簌簌落下,隔在两人之间。
半晌,他忽而笑了。那笑容不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温和,仿佛多了点什么更深邃的东西。
“白二小姐言重了。”他缓缓道,“能得小姐为妻,是杜某之幸,何来‘麻烦’二字。”
他上前一步,距离稍稍拉近。白丝丝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墨香与淡淡药草的气息。
“那么,”他微微低头,看着她,声音压得低,却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意味,“从今日起,还请白二小姐……多多指教了,我的未婚妻。”
最后三个字,他念得极慢,极清晰。
白丝丝心脏猛地一跳。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努力想从他眼中分辨出真实情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以及潭底自己清晰的、苍白的倒影。
“杜公子……”她怯怯唤道。
“唤我‘怀瑾’吧。”杜妄退后半步,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距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压迫感只是她的错觉,“我的字。既已定下名分,便不必如此生疏了。”
“……怀瑾哥哥。”白丝丝从善如流,唤得低柔婉转,耳根泛起红晕。
又说了两句,她终于得以离开。
走出杜府大门,坐上自家马车,帘子放下的瞬间,白丝丝脸上所有羞怯柔弱的神情瞬间褪尽。
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尖冰凉。
杜妄的应对,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诡异。
他没有追问落水的蹊跷,没有深究她突然转变的态度,甚至对那盒被退回的药膏也毫无异色。他顺着她的话,接下了婚约,姿态坦荡大方。
要么,他真的是一位风光霁月的君子,昨日救人、今日赠药皆是发自本心。
要么……他就是一位极其可怕的对手。心思深沉,耐心十足,且图谋更大。
白丝丝更倾向后者。
尤其是……她猛地睁开眼,再次撩起衣袖,盯着左手腕内侧。
那道淡灰色的细线还在。而且,似乎比清晨她刚醒来时,延长了发丝般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点。
不是错觉。她用力搓了搓,那灰线顽固地留在肌肤之下。
一个冰冷的认知击中她:**这代价并非静止,它在随着时间,或者随着别的什么,悄然生长。**
回档的次数越多,它就会爬得越快吗?当它抵达心口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
杜府书房内。
杜妄依旧坐在梨花树下,面前的茶已经凉透。
观墨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公子,白二小姐已经回府。咱们的人一直盯着,路上并无异常,回府后也直接回了自己院子。”
“嗯。”杜妄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个碧玉药盒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盒盖。
“公子,”观墨迟疑了一下,“那药膏……白二小姐似乎颇为戒备。”
“她当然该戒备。”杜妄淡淡开口,拿起药盒,打开。清冽的药香再次散出。“若她毫无戒心,反倒无趣了。”
“那这药……”观墨不解。公子明明知道这药膏的来历有些微妙,为何还要特意送去?
杜妄没有回答。他用指尖沾了一点莹白的药膏,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
那缕极淡的甜腥味,对他来说,清晰可辨。
这是东宫特制的“暖香凝”,明面上是活血圣品,实则长期使用,会让人气血渐亏,神思倦怠,最终衰弱而亡,且查不出缘由。太子惯用此物控制一些不听话却又暂时不能清除的棋子。
昨日白丝丝落水之事,显然已引起太子注意。这药,是太子今早派人“转交”给他的,用意不言自明——要么,他杜妄亲自用这药控制住这个突然转向的“变数”;要么,太子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杜妄合上药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太子想借他的手,除掉或控制白丝丝。
而他,将计就计,把药送了过去。一则,试探白丝丝的警觉性和底细;二则,也算给了太子一个暂时的交代。
只是他没想到,白丝丝的警觉性如此之高,反应也如此巧妙。体弱、药性相冲、不敢擅用……理由找得冠冕堂皇,让他连一丝为难她的余地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反过来,将了婚事一军。
看似柔弱顺从,实则步步为营。
有意思。
“继续盯紧白府。”杜妄将药盒丢给观墨,“还有,查查近期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桃花……特别是,颜色不对的。”
观墨一愣:“桃花?”
“嗯。”杜妄望向院墙外,目光悠远。昨夜书房那几片带着诡异红晕的花瓣,绝非偶然。“去查。”
“是。”
观墨退下后,杜妄独自坐了片刻。
春风依旧,梨花如雪。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虎口处。肌肤光滑平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前世的某个时间点,这里曾有一道极深的、几乎斩断掌骨的刀疤。那是他为从一场必死的刺杀中护住某人,留下的印记。
这一世,那件事还未发生。
所以,疤自然也不存在。
可白丝丝今日那“不经意”的一擦……真的只是意外吗?
她到底在试探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她身上的毒,那些染血的桃花,还有我“重生”后唯独围绕她产生的变数……
杜妄缓缓握紧了右手,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模糊不清的答案。
棋盘已乱,棋子自舞。
这局棋,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汤苦涩,余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甘。
就像那个叫白丝丝的女子。
看似柔弱可欺,实则……恐怕满身是刺,且淬着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毒。
他的“未婚妻”么?
杜妄放下茶杯,眼底深处,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实的、近乎灼热的兴味。
或许,我找回前世那道疤的关键,不在东宫,而在眼前这个满身是谜的未婚妻身上。
那就看看,你我之间,到底是谁,先揭开对方最后一层画皮。
窗外,一枝梨花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轻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