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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院门虚掩着,静得骇人。

      宁九如推门的手顿在空中,心毫无征兆地沉了下去。

      她走进去,步子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屋里比外头更暗,宁阿娘躺在那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

      她已咽了气,但眼睛睁着,浑浊的瞳仁定定地望着茅草铺就的屋顶,仿佛在等什么,又像是终于看透了什么,不肯合上。

      宁九如走过去,在榻边停下。

      她伸出手,掌心轻轻覆上阿娘的眼皮,自上而下,缓缓一抹。

      触手是冰凉僵硬的肌肤,那双眼依旧固执地睁着,透着一种无声的执拗。

      她收回手,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咚。”

      额头磕在粗砺的泥地上,一声闷响。

      “咚。”

      第二下。

      “咚。”

      第三下。

      她直起身,脸上没有泪,声音低而清晰,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阿娘,您放心走。大姐我会找回来。恩公,我也会找到,恩一定报。”

      话音落下的刹那,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承诺,又或是最后一丝牵挂被斩断,宁阿娘那双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睛,竟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合拢了。

      最后一丝天光从她眼帘上褪去,面容竟奇异地平和了下来。

      宁九如跪着,看了很久,才慢慢起身。

      后事办得简单至极。一抔黄土,三炷清香,便了结了这贫寒却执拗的一生。

      宁九如回屋收拾行囊,几件粗布衣裳,一袋干粮,一把贴身匕首,还有那本翻得毛了边的《相马经》。

      她要往朔方去。

      刚扣上柴扉,邻居李翠娘便急匆匆赶了来,手里攥着两个还温热的馍,硬塞进她包袱里。

      “你这孩子,真就这么走了?”

      李翠娘眼圈红着,忍不住数落起来,“你阿娘啊真是固执了一辈子,离经叛道了一辈子,活得比谁都轰轰烈烈,临老才安分几年。这倒好,走了还要给你指这么条难走的路,一辈子都没让你省心。”

      宁九如将包袱系紧,背在肩上,闻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怨,只有认命般的了然。

      “自己的娘,能怎么办?”

      李翠娘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压低了,满是忧虑:“九如,现在外头到处都在打仗,驿道不通,山匪横行,你一个姑娘家,就算会些功夫,我也……”

      “翠姨,”宁九如打断她,拍了拍腰间的匕首,眼神里有种山岩般的镇定,

      “我的身手您知道,等闲人近不了身。再说了,”

      她语气微扬,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是相马师。天下最好的马在边关,在朔方。不去那里,我这身本事就废了。”

      她知道李翠娘的担心,顿了顿,又低声嘱咐:“我这一走,家里空着,您帮忙照看一下。若有人欺您寡居,寻您麻烦,就去城南‘’找一个叫林池的游侠。他欠我一条命,会给我这个面子。”

      李翠娘知道劝不住,这丫头的脾气,和她娘一模一样。

      她只能点头,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花,哽声道:“千万保重。找到了人,就捎个信回来。”

      “嗯。”宁九如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迈开了步子。

      初春的风还料峭,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和束起的发尾。

      她没有回头,骑着马的背影在蜿蜒的村道上渐行渐小,最后化作天地苍茫间一个倔强的黑点,直奔向传闻中烽火与骏马并存的朔方。

      三个月后。

      朔方,北境第一大镇,号称“万马之窟”。

      风是粗粝的沙砾,刮在人脸上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气息、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里不像中原城镇,倒像一座巨大的、嘈杂的兵营与马市的混合体。到处是穿着皮袄、挎着刀兵的汉子,高谈阔论,声震屋瓦。

      宁九如一穿着身半旧不新的灰布衣衫,背负行囊,沉默地穿过喧嚣的街道。

      她身形纤细,面容被北风吹得有些发红,但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清亮沉静,与周围格格不入。

      几个路过的粗豪马贩瞥见她,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换来她冷淡的一瞥。

      她的目标很明确——镇西的“骊风”马场。

      那是朔方最有名的马场之一,据说最近得了一批来自草原深处的“野马王”后代,正高价聘请相马师甄别。

      马场外围满了人,大多是来看热闹或碰运气的。场中几个膀大腰圆的相马师傅正围着几匹被拴在木桩上的骏马评头论足,唾沫横飞。

      “这匹!肩高体阔,胸肌贲张,绝对是冲锋陷阵的好材料!”

      “毛色驳杂,眼神飘忽,我看是中看不中用!”

      “蹄子!看这蹄子!圆润坚硬,跑起来定然……”

      宁九如拨开人群,走到马场管事面前。、

      那管事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听师傅们争论不休。

      “我来应募相马师。”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中异常清晰。

      管事一愣,上下打量她,眼中满是怀疑:“你?小娘子,这里可不是绣花的地方。相马靠的是眼力、经验,还有力气!这些马性子烈得很。”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女人相马?闻所未闻!”

      “回家奶孩子去吧!”

      “细皮嫩肉的,别让马一脚踹飞了!”

      宁九如面色不变,只看着管事:“是男是女,又能怎样?能否相中,一试便知。若我走眼,分文不取,扭头就走。”

      管事见她气度沉凝,不似玩笑,又瞥了一眼那边争论不休、迟迟拿不出统一意见的师傅们,心里也有些烦乱,便挥挥手:“行!让你试试最边上那匹灰毛的!别说我们欺负你,那匹还算温顺。”

      那匹灰马确实不算最烈,但眼神疲惫,鬃毛无光,静静站在那里,对周围的喧闹漠不关心。

      宁九如没有像其他师傅那样急着上前摸骨看牙口。

      她只是缓步走近,在距离马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

      看它的站姿,呼吸时肋骨的起伏,耳朵转动的频率,甚至马蹄偶尔轻刨地面的节奏。

      片刻,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此马,腰椎曾受暗伤,虽已痊愈,但发力不继,不耐长途奔袭。左前蹄蹄腕略松,高速转向时易失前蹄。口齿虽年轻,但胃火过旺,食料需格外精细调理,否则易生疝痛。简言之,可为中等役马,但绝非将军所求之良驹。”

      她一番话说完,场上安静了一瞬。那灰马仿佛听懂了似的,打了个响鼻,微微动了动。

      “胡说八道!”一个满脸横肉的相马师傅吼道,“你离那么远,能看出个屁!还暗伤?你当自己是神仙?”

      管事也皱紧眉头,显然不信。

      宁九如不再解释,转身指向场中另一匹正在焦躁喷气、试图挣脱缰绳的枣红马。

      那马体型流畅,肌肉线条如刀削斧劈,眼神桀骜凶猛,无人敢轻易靠近。

      “那匹。”

      宁九如说,“骨骼清奇,肩胛开张如鹰展翅,是为‘鹰扬骨’,擅冲刺。蹄形如碗,扣地极稳。更难得是耳如削竹,转动灵活,听力超群,战场可察远处矢石风声。虽眼下性烈难驯,因其心气高傲,只需以刚柔并济之法,假以时日,必为千里挑一的战马。”

      她的话清晰冷静,与之前师傅们模糊的溢美之词截然不同,每一点都落在具体的骨骼、形貌、习性上。

      “狂妄!”几个师傅面红耳赤。

      “光会耍嘴皮子!有本事你近前看看啊!”

      宁九如径直走向那匹枣红马。那马见她靠近,立刻昂首嘶鸣,前蹄扬起,充满警告。围观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后退。

      她却似未察觉危险,步伐节奏不变,在距离恰到好处时停住,目光平和地与那暴躁的马瞳对视。

      没有强迫,没有畏惧,只是一种沉静的交流。

      说也奇怪,那枣红马扬起的蹄子慢慢放下,警惕地看着她,鼻孔翕张,却不再试图攻击。

      宁九如这才上前,伸手,极快极轻地拂过马的脖颈、肩胛,查看了牙齿和蹄腕。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那马竟没有剧烈反抗,只是微微有些不适地摆头。

      她退回原位,对管事道:“可验看它左后腿内侧,是否有一处旧疤,形如新月。那应该是幼时与狼搏斗所留,不妨碍奔跑,反见其勇悍。”

      立刻有胆大的伙计上前,小心撩起马腿,果然,一道淡白色的新月形疤痕赫然在目!

      “神了!”人群中爆发出真正的惊叹。

      那几个原先不服的相马师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说不出话。

      事实胜于雄辩,这女子不仅懂,而且眼光毒辣精准到可怕!

      管事眼神彻底变了,从怀疑到惊讶,再到狂喜:“娘子!好眼力!这匹‘赤炎’我们一直拿不准,险些当普通烈马处理了!请,快里面请!价钱好商量!”

      宁九如微微颔首,宠辱不惊。

      就在这时,马场外围忽然一阵骚动,夹杂着喝骂和皮鞭破空的声音。

      “滚开!挡了军爷的路,找死吗?”

      “这点破马也敢要这么高价?当我们‘疾风营’是冤大头?”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七八个穿着破烂皮甲、满身尘垢血污的兵卒闯了进来。

      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装备残破,眼神却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的凶狠和痞气。

      为首的是一名高个男子,脸上沾着黑灰和干涸的血迹,看不清具体容貌,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像蛰伏的狼。

      他铠甲破损,腰间挂着一把卷了刃的破刀,整个人散发着浓烈的硝烟、血腥与汗臭味。

      正是底层兵痞中最难缠的那种,刀头舔血,军纪涣散,为了一口吃的或几匹好马,什么都干得出来。

      马场管事脸色一白,连忙上前赔笑:“萧……萧爷,您怎么来了?这批马还没最终定价,而且已经有主顾看上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宁九如。

      被称作“萧爷”的男子,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场中的马匹,尤其在宁九如刚刚指出的那匹枣红“赤炎”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然后,他的视线落在宁九如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哦?男子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火燎过,“有主顾了?就她?”

      他一步步走过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在宁九如面前站定。

      他个子很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血腥、汗水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宁九如抬起头,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清冷对深邃,沉静对野性。

      男子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与他狼狈的外表形成诡异反差。“小娘子,马相得不错。”

      他语气随意,甚至有点轻佻,“不过,这匹马,”他拇指朝后指了指那匹“赤炎”,“我们‘疾风营’要了。”

      管事冷汗直流:“萧爷,这……这不合规矩,这位、娘子先看中的,而且……”

      “规矩?”男子嗤笑一声,手按在了破刀刀柄上,他身后那些兵痞也目露凶光,“在朔方,老子们拿命守的规矩就是规矩。咱们营里死了多少兄弟,就缺这样的好马报仇!你说,是你们马场的规矩大,还是边关将士的命大?”

      这话极其刁钻,抬出了大义,堵得管事面色惨白,说不出话。周围人群也安静下来,敢怒不敢言。

      宁九如却在这时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像没感受到眼前的剑拔弩张:“马,是我相中的。价,我还没与管事谈妥。不过,既然这位军爷开口,又是为边关将士……”

      她顿了顿,在男子略带讶异的目光中,继续道:“我可以让。但有两件事。”

      “说。”男子挑眉,觉得这女人有点意思。

      “第一,此马性烈,需得懂它、能驯它之人驾驭,否则反受其害。我看军爷你步履沉凝,气息绵长,虽外表狼狈,但劲力内蕴,是个有真本事在身的。希望你能善待它。”

      男子眼神微动,没说话。

      “第二,”宁九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男子,“这里面是调理马匹胃火、安神静气的草药方子,还有刚才那匹灰马暗伤的大致推断。那灰马价格应不高,稍加调理,可为稳健驮马。算是我送给‘疾风营’的添头。”

      男子接过布包,捏在手里,深深看了宁九如一眼,。

      “有点意思。”男子将布包揣进怀里,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虽然依旧带着兵痞的野气,“你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宁九如。”

      “宁九如……”男子念了一遍,点点头,“我记住了。马,我牵走。情,我领了。在这朔方地界,以后若有人找你麻烦,或许可以报我的名字试试——虽然可能不太管用,哈哈!”

      他大笑几声,转身,对手下喝道:“牵马!走人!把钱……咳,给管事打个欠条!就说从咱们下次的饷银里扣!”

      兵痞们哄笑着,熟练地牵起那匹枣红马,扬长而去,留下脸色铁青的管事和议论纷纷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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