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栈使用手册》春墨

2、破产偶像再就业：指导过气大侠上热搜

　　午后的阳光像兑了水的劣酒，懒洋洋地泼在“有间客栈”的招牌上。白清风拿着块灰扑扑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他擦桌的姿势很特别——腰背挺直如松，手腕翻转带着某种韵律，不像在擦灰，倒像在演练一套精妙的剑法。

　　“腕要活，力透指尖而不滞……”他低声喃喃，随即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自嘲地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玉面清风”白少侠擦的不是桌子，是剑。如今剑还在腰间，手却只能握着抹布。

　　“掌柜的——！”

　　包知道风风火火地撞开门，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他扶着门框，气喘如牛：“大、大买卖！‘铁拳无双’郭巨侠！朝咱们这儿来了！还有二十步……十五步……马上到！”

　　柜台后，钱多多的脑袋从一摞账本里“唰”地抬起来，眼睛瞬间完成从迷蒙到精光的切换：“郭巨侠？那个十年前一拳打塌黑风寨寨门，但因为总说‘老夫当年’被年轻人嫌啰嗦，去年在‘江湖论剑’直播里打瞌睡被做成‘老头地铁看手机’表情包的那位？”

　　“就是他！”包知道猛点头，“我亲眼看见的，背着那对黑铁拳套，胡子还是那么炸！脸色不太好看！”

　　角落里的算盘声停了。

　　宇文数学从账本堆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语气平稳得像在念讣告：“根据《江湖人物商业价值衰减模型》，郭巨侠巅峰期估值年五千两。受‘老派’‘啰嗦’‘表情包’三大负面标签影响，当前价值已衰减至巅峰期的百分之三点七，约一百八十五两。且衰减曲线斜率持续为负。”

　　白清风擦桌的手顿住了。

　　郭巨侠。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十年前他初出茅庐时，这位已是名震天下的前辈。他还记得某次武林大会，郭巨侠坐在上首，声如洪钟地点评后辈武功，自己当时站在台下，满心敬仰。

　　如今……也沦落到要来找这间破客栈了么？

　　一种兔死狐悲的凉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吱呀——”

　　门被推开了。

　　来人身材魁梧，几乎要把门框填满。浓密的胡须像一把钢刷，根根分明。身穿半旧的藏青色劲装，背负一对黑铁拳套，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沉黯的光。正是郭巨侠郭岩。

　　他站在门口，目光如电般扫过客栈——掠过掉漆的柱子、积灰的角落、一脸谄笑的钱多多、躲在账本后的怪人、拿着抹布发愣的白清风，最后定格在从后厨探出头、手里拎着菜刀的铁无双身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客栈的破落有些意外，但随即挺直了腰板，声如洪钟：

　　“掌柜何在？老夫郭岩！”

　　“哎——呀！”

　　钱多多的响应永远快人一步。他几乎是弹射着绕过柜台，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能融化三九天的冰：“郭巨侠！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您这一来，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连房梁上的蜘蛛网都亮了三度！快请上座！白少侠，看茶！上咱们最好的‘高山云雾’！”

　　郭巨侠大步走到中央那张方桌旁坐下，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节奏感。他接过白清风递来的茶碗，看也没看那浑浊的茶汤，随手放在桌上，目光直视钱多多：

　　“老夫听闻，你们这客栈……有些不寻常的门道。能帮人解决些……江湖上的麻烦？”

　　钱多多搓着手，笑容可掬得像只看到肥鸡的黄鼠狼：“郭巨侠明鉴！本店主营业务：江湖疑难杂症调理，形象管理优化，舆论危机公关，以及个性化实力提升方案定制。您看您需要哪方面的……服务？”

　　郭巨侠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老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窘迫。他压低声音，那洪亮的嗓门压下来，反而显得有点闷：

　　“老夫……近日听闻，江湖上有些小辈，对老夫颇有些……微词。说什么‘老古董’、‘跟不上时代’、‘只会讲古’……”他越说越气，一拳砸在桌上。

　　“砰！”

　　茶碗跳起三寸高，茶汤溅出几滴。

　　白清风眼皮一跳。这力道，这控制……盛名之下无虚士。

　　后厨门帘“唰”地被掀开，铁无双拎着把更大的汤勺走了出来，瞥了一眼桌子，又瞥了一眼郭巨侠：

　　“桌板，松木，昨日新修。损坏赔偿计价参照黑虎帮标准上浮百分之二十，因您是名人，有溢价效应。”

　　郭巨侠的气势一滞。

　　钱多多立刻打圆场，表情切换成严肃模式：“郭巨侠，这问题很严重啊！这不是对您个人实力的否定，这是对您整个‘江湖品牌价值’的侵蚀！您想，若任由这风气蔓延，将来谁还找您主持公道？谁还请您当比武裁判？您的‘铁拳无敌’人设……呃，是名声，就要被‘铁拳过气’取代了！”

　　句句戳心。

　　郭巨侠的胡须抖了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那……掌柜可有良策？”

　　钱多多伸出三根手指，目光灼灼如烧红的炭：

　　“三步走！第一，形象重塑：摆脱‘老派’标签。第二，热点制造：让江湖重新谈论您，但不是当笑料。第三，价值变现：将关注度转化为实际收益。本店可提供全流程服务，套餐价……五十两！”

　　“五十两？！”郭巨侠倒吸一口凉气，声调都变了，“老夫一拳……”

　　“巨侠，容我计算。”

　　宇文数学平板的声音适时插入，像一盆冷水浇在即将燃起的怒火上。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前，手里拿着个小算盘，手指飞快拨动：

　　“若形象持续恶化，预计未来三年内：第一，比武裁判邀约损失约十五次，每次平均酬劳二十两，计三百两；第二，代言机会——如兵器铺、跌打酒——损失约五项，潜在收益二百两；第三，江湖地位下降导致的隐性收入损失，包括门派供奉减少、弟子投拜意愿降低等，模型显示不会低于五百两。五十两投资，规避千两损失，投资回报率高达二十倍。”

　　一串数字，砸得郭巨侠有点懵。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钱袋。

　　包知道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巨侠，我还听到个消息，‘江湖新锐榜’下个月要重新排位了，主办方‘江湖快报’正在找有话题度的老前辈合作，搞什么‘新旧对话’专题……这机会要是错过了……”

　　郭巨侠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看看钱多多那张写满“我是为你好”的脸，看看宇文数学那副“我在陈述客观事实”的表情，再看看包知道那双“信我没错”的眼睛。

　　最终，他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个旧钱袋，“咚”地拍在桌上：

　　“好！五十两就五十两！但若不见成效……”

　　“您放心！包您满意！”钱多多一把抓起钱袋，速度快得像练过擒拿手，脸上笑开了花，“现在，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本次‘郭巨侠形象振兴小组’的核心成员兼首席顾问——”

　　他一把将还在发愣的白清风拽到前面：

　　“——白清风，白少侠！”

　　白清风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趔趄。他稳住身形，抬头正对上郭巨侠审视的目光。

　　郭巨侠上下打量着他，眉头渐渐皱起：“白清风？这名字……有些耳熟。你莫非是十年前那个……‘玉面清风’？”

　　白清风心头一紧，抱拳：“正是晚辈。”

　　郭巨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胡须抖了抖，吐出的话像把钝刀子：

　　“你也……过气了？”

　　白清风：“……”

　　他觉得胸口好像被那对黑铁拳套结结实实闷了一拳。

　　---

　　午后，客栈后院。

　　石桌旁围坐了一圈人，气氛微妙。这就是“郭巨侠形象振兴小组”的第一次策划会。

　　钱多多主持，拿着块烧黑的木炭在小木板上写写画画；郭巨侠正襟危坐，脸色严肃得像在参加掌门会议；宇文数学抱着一摞纸，随时准备计算；包知道蹲在石凳上，眼珠乱转；铁无双坐在一旁磨刀，“嚓嚓”声规律得让人心慌；白清风坐在最边缘，姿态拘谨。

　　“首先，诊断问题。”钱多多在木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在小人头上打了个叉，“郭巨侠，请您用三个词描述自己最大的魅力点。”

　　郭巨侠挺起胸膛，声若洪钟：“拳硬！功深！德高！”

　　铁无双磨刀的手停了停，抬头：“能捶打牛肉至筋膜分离而不碎吗？我需要这种力度控制来做新菜‘拳劲牛肉丸’。”

　　郭巨侠：“……？”

　　宇文数学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根据舆情抽样分析——主要是包知道从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收集的零散信息——年轻一代江湖人对‘纯粹武力崇拜’的兴趣度，较十年前下降约百分之六十。他们更关注‘个性’、‘故事性’、‘互动感’以及‘颜值’。”

　　“对对对！”包知道立刻接话，眉飞色舞，“现在江湖顶流，要么是‘冷面剑仙’慕容霜那种神秘高冷款的，要么是‘暖心少侠’林小月那种爱说爱笑会宠粉的！巨侠您这‘铁拳老爷爷’款……市场饱和度太高了！除非您能把胡子染成白的，再配个仙风道骨的白袍，转型‘隐世高人’……”

　　郭巨侠的脸黑了。

　　白清风轻咳一声，试图挽回局面：“依晚辈之见，巨侠或可从‘情怀’入手。当年铁拳镇黑风、单掌伏江蛟的英姿，稍加渲染，必能引发一代人的追忆，或许……”

　　“停！”

　　钱多多一挥手，炭笔在小人头上又打了个更大的叉：“白顾问，你的思路也老了！追忆是加分项，但不能当主菜！我们要的是‘破圈’！是让那些不看江湖榜、不练武功的绣娘、掌柜、说书人，甚至街头卖炊饼的王大娘，都知道郭巨侠是谁，都觉得他‘有意思’！”

　　他转向郭巨侠，目光炯炯：

　　“第一步，改变造型！您这胡子——”钱多多指着郭巨侠那蓬钢刷似的浓须，“太威严，太有距离感！修掉！留个清爽的短须，最好带点造型。这衣服——”他又指那身劲装，“换！不穿劲装了，改穿‘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深色长衫，料子要好，袖口绣暗纹那种，最好再拿把折扇……”

　　“胡闹！”郭巨侠猛地站起，椅子腿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胡子跟了老夫三十年！还有这衣裳，习武之人穿什么长衫折扇？！成何体统！”

　　铁无双停下磨刀，抬起头，平静地说：“我刀快，不疼。”

　　郭巨侠：“……”

　　钱多多毫不气馁：“第二步，制造事件！光练拳没人看。我们要策划一场‘郭巨侠挑战不可能’！比如……蒙眼用拳风点燃十丈外的蜡烛？或者，一拳打出，让落叶排成‘侠’字？画面感，要有画面感！”

　　宇文数学立刻拨动算盘：“根据物理模型和巨侠目前内力波动数据测算：方案一，蒙眼点燃十丈外蜡烛，需将内力凝练至针尖并持续输出，成功率约为百分之零点三，且极可能导致内力虚脱、经脉受损。方案二，让落叶排字，需提前在特定落叶背面用米浆粘贴极细铁粉，并用大型磁石在远处引导，操作复杂，穿帮概率百分之八十五，且对天气要求苛刻，需无风。”

　　郭巨侠的脸由黑转红，又由红转青：“老夫的拳头是堂堂正正之器！是用来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岂能用作此等戏法儿戏？！”

　　白清风也忍不住了：“钱掌柜，此法是否过于……轻佻？有损巨侠威严。”

　　“威严不能当饭吃！”钱多多敲着小黑板，“白顾问，你要转变思维！我们现在卖的不是武功，是‘人设’，是‘话题’，是‘流量’！第三步最重要——内容输出！巨侠，您得开个‘江湖忆录’专栏，每天讲点当年趣事，但别光讲威风，要讲糗事！比如第一次打架吓尿裤子？或者暗恋过哪个女侠？年轻人都爱看这个！”

　　“荒——唐——！！”

　　郭巨侠勃然大怒，声震屋瓦，后院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全吓飞了。他一掌拍在石桌上，石屑簌簌落下：

　　“老夫一生光明磊落！行事无愧天地！岂能自曝其短、编排私情以娱众人？！这五十两，不要也罢！老夫宁可留着这名头烂在土里，也不受此羞辱！”

　　说罢，他抓起桌上的黑铁拳套，转身就要走。

　　会议彻底僵死。

　　钱多多张着嘴，手还举着炭笔。包知道缩了缩脖子。宇文数学默默开始计算“违约金条款”。白清风垂下眼，心中叹息：果然，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就在郭巨侠即将踏出院门的刹那——

　　“嚓。”

　　磨刀声停了。

　　铁无双把手里那柄油光锃亮的菜刀，轻轻往石桌上一插。

　　刀身没入石桌半寸，立在中央，微微颤动。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铁无双抬起头，看着郭巨侠宽厚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菜咸了”：

　　“你怕了。”

　　郭巨侠脚步一顿，猛地转身，怒目而视：“老夫怕什么？！”

　　“怕改变。”铁无双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铁锈，“怕那些你一拳就能打趴下的小辈议论你。怕江湖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靠拳头硬、道理正就能赢得尊敬的江湖。”

　　她走到郭巨侠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她高一个半头的魁梧老者。阳光照在她沾着油污的围裙上，照在她平静的脸上：

　　“我以前也以为，菜做得好吃就行。后来发现，你得告诉别人为什么好吃，得给菜起个唬人的名字，得让那些有钱的客人觉得，吃你的菜有面子、有意思、能发朋友圈……哦，能跟人吹嘘。”她顿了顿，“这和你的拳头，一个道理。”

　　郭巨侠愣住了。怒火卡在胸膛里，上不去下不来。

　　白清风心中某根弦被拨动了。他站起身，走到郭巨侠面前，郑重抱拳：

　　“巨侠，晚辈……也曾深信，剑利、名正、行端，便足矣。江湖自有公论。”他的声音有些艰涩，“如今方知，江湖如水，流转变迁。人心如风，忽东忽西。坚守本心固然重要，但若因固守姿态，而让一身本事再无施展之地，让‘铁拳无双’之名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让后人只记得一个打瞌睡的表情包，而忘了您曾一拳镇黑风的豪情……岂非更憾？”

　　他的话，说进了郭巨侠心里，也说进了自己心里。

　　郭巨侠看着眼前这些人。

　　精明的、满口生意经的掌柜。
　　算账算到走火入魔的账房。
　　咋咋呼呼、消息灵通的小二。
　　暴力但偶尔会说人话的厨娘。
　　还有这个……和自己一样，被江湖潮水拍在岸上的过气少侠。

　　他们方法离经叛道，言语荒诞不经，但眼里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想要解决问题的、近乎固执的光。

　　那光，他很多年没在江湖人眼里见过了。如今的江湖，多的是锦上添花，少的是雪中送炭，更别提这种近乎自不量力的“我想帮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口气终于缓缓吐出。他慢慢走回石桌旁，坐下，黑铁拳套“咚”地放在脚边，发出一声闷响。

　　“……那你们说，怎么办？”他的声音沙哑了许多，“戏法，老夫不演。自污，老夫不为。除此之外……”

　　钱多多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几圈，忽然一亮：

　　“有了！我们不搞虚的，就搞真的！巨侠，我听说您最近在追查城西‘连环粮仓失窃案’，怀疑是江湖轻功高手‘飞天鼠’所为？”

　　郭巨侠点头，眉头紧锁：“不错。那厮轻功极高，来去如风，老夫追踪半月，三次照面，都被他凭借身法逃脱。可恨！”

　　“好！”钱多多一拍大腿，“我们就来一场——‘郭巨侠布下天罗地网，智擒飞天鼠’！”

　　他越说越兴奋，炭笔在小黑板上飞快勾勒：

　　“我们不演戏，就真抓！但过程，我们‘包装’！广发英雄帖……不，让包知道去散消息，邀请江湖同道、街坊百姓现场围观！宇文数学提前测算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藏匿点！铁姑娘在几个关键点位准备点‘辅助道具’——比如突然泼出的油，或者弹射的渔网！白少侠混在人群里，负责……呃，适时解说，引导大家关注巨侠的‘战斗智慧’‘预判能力’，而不是光看拳头硬不硬！”

　　他看向郭巨侠，眼神炽热：“最后擒住那贼人，您也不用说‘老夫如何’，就说‘多谢诸位乡亲父老见证，此贼轻功虽高，却心术不正。武功无分高下，用之正邪而已。江湖正道，需众人共勉。’这话，格局不就来了吗？！”

　　郭巨侠仔细听着，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

　　这个方法……虽然还是有点“演”的成分，要让人看，要让人说，但核心仍是真实的追捕，真实的较量，用的是自己真实的经验和本事。只是加上了“呈现”和“解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包以为他又要反悔。

　　“……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可会有人来看？老夫如今……名声不佳。”

　　包知道立刻从石凳上跳下来，拍着胸脯，唾沫横飞：

　　“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散消息！‘过气巨侠最后一搏，智擒飞贼能否翻身’、‘现场围观，押注巨侠几招擒敌’、‘神秘客栈操盘，郭巨侠能否逆天改命’……保证不出半日，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议论！”

　　郭巨侠看着包知道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看着钱多多眼中闪烁的算计与期待，看着白清风眼中复杂的理解，看着铁无双重新开始磨刀的背影……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便……姑且一试。”

　　---

　　三日后，城西旧粮仓区。

　　消息经过包知道添油加醋、奔走呼号，果然引来了大量看热闹的人。贩夫走卒、街坊大娘、闲汉稚童，挤挤挨挨，翘首以盼。也有少数背着刀剑的江湖人，抱着胳膊站在外围，脸上多半是看戏的表情。

　　阳光有些刺眼。旧粮仓的阴影投在地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郭巨侠按计划伏在粮仓最高的屋脊背面，一身灰衣几乎与瓦片融为一体。他闭着眼，调整呼吸，耳廓微微颤动，捕捉着风声、人声、远处的犬吠、近处老鼠窸窣……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属于顶尖轻功高手的特殊韵律。

　　他心情复杂。一生光明磊落，何曾如此“做戏”？但钱多多的话在耳边回响：“让拳头说的话，被更多人听见。”

　　白清风混在人群最前面，手心微微出汗。他的任务是“带节奏”，可这比让他面对十个持刀匪徒还难。他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说？

　　远处一座废弃阁楼上，宇文数学架起了自制的“观测仪”——几个竹筒、镜片和绳索组成的简陋玩意儿。他手里拿着炭笔和纸，不断记录着风向、风速、光照角度，算盘搁在膝上，随时准备计算。几个被包知道用铜钱雇来的半大孩子，像传信兵一样在阁楼和人群边缘跑来跑去。

　　铁无双在几条关键巷口“摆摊”。一个早点摊，锅里热油滚滚；一个针线摊，篮子里藏着特制的、黏性极强的渔网；还有一个算命摊，幡子上写着“料事如神”——她坐在幡子下，面前摆着个龟壳，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巷口。

　　午时三刻，日头正烈。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粮仓西侧的矮墙头。来人身材瘦小，穿着紧身青衫，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正是“飞天鼠”。

　　他身形一晃，便要掠入粮仓天窗。

　　就在这一瞬——

　　“贼子休走！”

　　一声暴喝如炸雷般响起！郭巨侠从屋脊后长身而起，灰衣猎猎，如同巨鹰扑食，凌空下击！拳风未至，罡气已压得瓦片咯咯作响！

　　人群发出惊呼！

　　飞天鼠显然没料到埋伏在如此高处，且来得如此之快！他身形在空中诡异地一折，硬生生避开这雷霆一击，脚尖在檐角一点，如同受惊的狸猫，向斜刺里一条窄巷窜去！

　　“B路线！”阁楼上，宇文数学立刻对传信的孩子低喝。孩子飞奔而下。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飞天鼠的确窜向了宇文数学预测的B巷，但他在巷口突然一个急停变向，又折向了C巷——一条堆满杂物、连包知道都忘了标记的死胡同。

　　铁无双的油锅就摆在C巷口。她看到青影，毫不犹豫，一勺热油泼出！

　　油光漫天！热气蒸腾！

　　然而飞天鼠的轻功实在太高，他在空中竟能再次拧身，大部分热油擦身而过，只有几滴溅在衣角。他身影不停，眼看就要撞上巷尾那堵高墙——

　　“巨侠他……他像一只雄鹰！不，像一只发现老鼠的老猫！扑了下去！哎呀，扑空了！”

　　包知道爬上了粮仓对面一棵老槐树，手里拿着个破喇叭筒，声嘶力竭地现场解说，因为太激动，声音劈了叉，还磕巴了一下。

　　人群里响起几声嗤笑。几个江湖人交换着“果然不行了”的眼神。

　　郭巨侠老脸一热。但他几十年的实战经验在瞬间接管了身体。愤怒和尴尬被压下，冷静的判断升起。他没有盲目追进死胡同，而是脚下一蹬，身形拔起，跃上巷子旁的屋顶，目光如电，飞速扫视。

　　他看到了巷尾杂物堆的形状，看到了墙头的缺口，看到了隔壁院落的布局。几乎在瞬间，他预判了飞天鼠所有的选择：上墙？墙头有碎瓷片。钻缺口？缺口后有狗吠。唯一生路，只能是借着杂物堆二次发力，翻墙进入隔壁染坊，借助里面晾晒的布匹遮掩逃脱！

　　“封染坊侧门！”

　　郭巨侠暴喝一声，身形如炮弹般从屋顶砸下，不是追向飞天鼠，而是扑向染坊那扇不起眼的侧门！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刚刚踏着杂物堆跃起的飞天鼠身形一滞。就这么一滞的功夫，郭巨侠已后发先至，一拳轰向侧门门轴！

　　“咔嚓！”门轴断裂，半扇门轰然倒下，正好堵死了去路！

　　飞天鼠被迫落地，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他没想到这老头不按常理出牌，不追人，先封路！

　　白清风看得呼吸一窒。他忽然看懂了。郭巨侠追的不是“人”，是“路”！是凭借对环境的熟悉和惊人的战场阅读能力，预判并封锁对方所有的逃跑可能！

　　他忘记了自己“托儿”的职责，武者的本能让他脱口而出，声音清朗，带着内力，清晰地传遍半条街：

　　“好一招‘料敌机先’！巨侠并非预判贼人落点，而是预判了他所有可能的逃跑意图！封锁的是‘空间’而非‘人’！此乃兵法‘围三阙一’之道！”

　　这话一出，人群里那几个懂行的江湖人先是一愣，随即凝神细看，纷纷动容：

　　“原来如此！”“果然！郭老封的都是必经之路！”“姜还是老的辣！这眼力，这判断！”

　　钱多多混在人群里，耳朵竖起，立刻抓住机会，跳上一块石碾子，扯开嗓子喊：

　　“看见没！这就是战斗智慧！郭巨侠的拳头，打的是脑子！是几十年的经验！”

　　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变。

　　接下来的追逐，成了郭巨侠个人经验的展示。他不再急于擒拿，而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不断压缩飞天鼠的活动空间，逼得对方险象环生，却始终逃不出那片街巷。每一次看似随意的移动，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出手封堵，都引得懂行的人低声喝彩，不懂的人在白清风的适时解说下，也渐渐看出了门道。

　　最终，郭巨侠将气喘吁吁、黔驴技穷的飞天鼠，逼进了最初那条死胡同。

　　飞天鼠背靠高墙，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石灰，劈头盖脸洒向郭巨侠！

　　“小心暗器！”人群惊呼。

　　郭巨侠不闪不避，甚至闭上了眼睛。他沉腰坐马，深吸一口气，那魁梧的身躯仿佛瞬间膨胀了一圈，右拳收至腰际，然后，一拳轰出！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炫目的光影。只有凝聚了数十年功力、返璞归真、刚猛无俦到极致的一拳。

　　拳风如实质般炸开！不仅将漫天石灰粉末瞬间倒卷回去，更形成一股狂猛的冲击，结结实实轰在飞天鼠胸口！

　　“噗——！”

　　飞天鼠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进墙边堆积的草垛里，深深嵌入，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无力地蹬了几下，便不动了。

　　全场，死一般寂静。

　　只有拳风掠过的余音，在巷子里嗡嗡回荡。

　　阳光照在郭巨侠身上，他缓缓收拳，站直身体，胸口微微起伏，须发在劲风中向后拂动。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被做成表情包的“过气老头”，而是十年前那个一拳镇黑风、豪气干云的“铁拳无双”！

　　“好——！！”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随即，真正热烈、由衷的喝彩声、掌声，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无论是懂行的江湖人，还是看热闹的百姓，都被这朴实却震撼的一拳彻底折服！

　　郭巨侠平息着翻腾的内息，看着眼前欢呼的人群，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真心实意的喝彩？

　　他想起钱多多的嘱咐，定了定神，抱拳向四周示意，朗声道：

　　“多谢诸位乡亲见证！此贼轻功虽妙，却用于窃盗，损民脂民膏。武学之道，终究需以德御之，以正用之，方为正途！江湖安宁，需我辈共勉！”

　　这番话，由刚刚展示了绝实力力和战斗智慧的他说出，字字千钧，格外有分量。

　　“说得好！”人群再次爆发喝彩。

　　包知道从槐树上溜下来，嗓子都喊哑了，却兴奋得满脸红光，又跳上石碾子，挥舞着破喇叭筒：

　　“郭巨侠宝刀未老，智勇双全！详情请关注‘有间客栈’江湖快讯，明日刊发独家专访《铁拳背后的智慧：郭巨侠亲述擒贼全程》！还有精彩复盘图解！”

　　人群渐渐散去，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兴奋。可以预见，未来几天，“郭巨侠智擒飞天鼠”将成为整个城里最热门的话题。

　　郭巨侠站在原地，看着被铁无双用特制渔网捆成粽子的飞天鼠，被闻讯赶来的官府衙役押走。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看了看身上沾了灰的劲装，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些如释重负，有些感慨，也有些……新的东西。

　　---

　　当晚，客栈大堂。

　　油灯的光芒温暖了许多。郭巨侠将剩下的二十五两银子放在柜台上，推到钱多多面前。

　　“钱掌柜，此番……多谢了。”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之前的郁气，多了几分豁达，“虽然过程……略有波折，但结果，尚可。”

　　钱多多眼睛笑成两条缝，利索地收好银子：“巨侠客气！咱们是双赢！您重振声威，小店打响名头！以后有类似需求，或者朋友有需要，多多关照啊！”

　　郭巨侠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默默擦拭长剑的白清风。他走过去，伸出宽厚的手掌，拍了拍白清风的肩膀：

　　“白小友，今日……也多亏你那句点拨。”他顿了顿，看着白清风年轻却带着倦色的侧脸，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江湖路长，潮起潮落。但一身本事，总有用时。共勉。”

　　白清风心头一热，郑重抱拳：“晚辈谨记。”

　　郭巨侠又对众人点了点头，背起黑铁拳套，大步流星地走出客栈，消失在夜色中。他的背影，似乎挺直了许多。

　　宇文数学拨着算盘，开始汇报：“今日事件，通过口耳相传与包知道的后续渲染，预计覆盖城内超过七成人口。郭巨侠正面提及率提升约百分之四百，‘智慧’‘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等正面标签关联度显著上升，‘老派’‘过气’标签提及率下降六成。本店知名度提升约百分之二百五十，已有五拨人明确询问‘形象管理’与‘事件策划’业务收费细则。”

　　钱多多满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环视众人：“咱们的‘江湖疑难杂症调理中心’……呸，‘江湖多元化服务公司’，算是正式开张，首战告捷！今晚加菜！铁姑娘，露一手！”

　　铁无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后厨。不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

　　白清风坐在桌边，看着跳跃的灯花，心中五味杂陈。他指导别人重塑了形象，自己却依然困在这客栈跑堂，前途未卜。郭巨侠最后那句“共勉”，像颗石子，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开饭！”

　　铁无双端上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肉丸。丸子个头极大，色泽酱红，香气扑鼻。

　　“拳劲牛肉丸。”她言简意赅，“用内劲反复捶打至筋膜分离，口感弹牙。郭巨侠下午那拳，给了我灵感。”

　　众人：“……”

　　白清风夹起一颗，咬下。果然弹牙劲道，肉香浓郁。他慢慢地嚼着，忽然觉得，这客栈的饭，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伴随着一声趾高气昂的叫喊，打破了客栈内短暂的温馨：

　　“里面的人听着！‘正义盟’李副舵主驾到！速速开门！”

　　众人一愣。

　　钱多多眉头一挑：“正义盟？江湖第一大门派？他们来这破地方干嘛？”

　　包知道连滚爬爬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白了，声音发颤：

　　“掌、掌柜的！不好！对面‘悦来客栈’的刘掌柜也在！还有……他们带着好多人！说咱们‘扰乱江湖秩序，以商贾之术玷污武道精神’，要、要咱们给个说法！”

　　气氛瞬间凝固。

　　宇文数学的算盘声停了。铁无双放下了筷子。白清风的手按上了剑柄。

　　唯有钱多多，在最初的错愕后，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那光芒，不是恐惧，不是紧张，而是……一种看到更大猎物、更丰美草场的兴奋。

　　他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个奇异的弧度：

　　“‘正义盟’？江湖最大的老牌门派，树大根深，规矩最多，麻烦也最多……他们的公关需求，他们的形象问题，他们的内部矛盾……应该很大吧？”

　　白清风看着钱多多那双在油灯下闪闪发光的眼睛，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他签的那份“劳务契约”，那还债的期限，恐怕……远比想象的要漫长和“精彩”。

　　而他们这只刚刚扇动了几下翅膀的客栈蝴蝶，似乎已经搅动了一场真正的江湖风暴。

　　夜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一阵摇曳。

　　门外的砸门声，更急了。

　　（第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