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栈使用手册》春墨

3、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算不明白的帐

　　门板在粗暴的砸击下呻吟，灰尘簌簌落下。门外那声“正义盟李副舵主驾到”，像一块冰投入滚油，让客栈里短暂的轻松气氛瞬间炸裂。

　　包知道的脸白得像刚刷的墙，声音抖得不成调：“真、真是正义盟的人！那身青底金边的盟服我认得！还有……那个李副舵主，我听过他名字，‘铁面判官’李正罡！出了名的古板严厉，眼里揉不得沙子！”

　　白清风的手已然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正义盟……那是江湖上最庞大、最正统、规矩也最多的门派，素有“武林正道魁首”之称。他们来此，绝无善意。他下意识看向钱多多——这个满脑子生意经的掌柜，此刻会如何应对？

　　钱多多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双精明的眼睛飞快地转动起来。他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迅速压低声音：“都别慌！宇文，立刻调出咱们和对面‘悦来客栈’所有的往来账目、冲突记录，尤其是他们抢客源、泼脏水、找黑虎帮来捣乱的证据！包知道，你回忆一下，最近城里关于咱们和正义盟的谣言，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白少侠……”

　　他看向白清风，顿了顿：“你……先别说话。正义盟的人，有时候更认‘规矩’和‘名分’。”

　　白清风一怔，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了，他现在算什么？一个过气的、签了卖身契的跑堂，在正义盟眼里，恐怕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砰！砰！砰！”

　　砸门声更急了，还夹杂着不耐烦的喝骂：“再不开门，便以藐视盟规论处！”

　　钱多多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衣襟，小跑着上前，亲自拉开了门闩。

　　“吱呀——”

　　门开了。门外灯笼的光照进来，映出七八条高大的人影。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方正，肤色黝黑，蓄着短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穿青底金边的正义盟制式长袍，腰间悬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鞘上刻着小小的“正”字。正是此地正义盟分舵的副舵主，李正罡。

　　他身旁，站着个点头哈腰的胖子，穿着绸缎衣裳，满脸堆笑，正是对面“悦来客栈”的刘掌柜。刘掌柜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穿正义盟服饰的弟子，个个神色冷峻。

　　“哎呀！李副舵主！刘掌柜！什么风把您二位贵客吹到小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外面风大！”钱多多热情得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侧身让开。

　　李正罡却没动。他目光如刀，刮过钱多多谄笑的脸，扫过客栈简陋的陈设，在按剑而立、脸色紧绷的白清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后厨门帘处、柜台后的阴影里转了转，最后回到钱多多脸上。

　　“钱掌柜，”李正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有人举报，你这‘有间客栈’，近日行事颇不寻常。以江湖人之身，行商贾贱业，哗众取宠，更借郭巨侠之事，大肆渲染，以诡诈之术搅动本地江湖风气，有违武林正道淳朴刚健之风。本副舵主奉命，前来查问。”

　　他每说一句，刘掌柜脸上的笑容就加深一分。

　　“李副舵主明鉴！”钱多多立刻叫屈，表情夸张，“小店本分经营，糊口而已！至于郭巨侠之事，那是巨侠他老人家嫉恶如仇，智擒飞贼，小店不过是提供了些……呃，场地便利，顺便帮着宣扬一下巨侠的侠义之举，弘扬正气，何来搅动风气之说？这定是有人嫉妒小店生意略有起色，恶意中伤！”

　　“哼！”刘掌柜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指着钱多多鼻子，“姓钱的，你少在这里装蒜！你那套把戏瞒得过谁？什么‘形象管理’，什么‘危机公关’，分明是歪门邪道！把好好的江湖规矩、武林风气，弄得乌烟瘴气，铜臭熏天！李副舵主，您看看，这客栈里都是些什么人？过气的少侠，来历不明的厨娘，还有这个账房……”他鄙夷地看了一眼宇文数学，“整日拨弄算盘，哪里还有半点江湖人的样子！”

　　白清风脸色一沉，握剑的手紧了紧。铁无双不知何时已靠在通往后厨的门框上，手里拎着一把新磨的剔骨尖刀，慢条斯理地修着指甲，眼皮都没抬一下。

　　宇文数学从账本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平静地看向刘掌柜：“刘掌柜，根据《悦来客栈上季度收支简报》（不知他从何得来），您上月因食材以次充好被客人投诉三次，赔偿损失共计二两四钱；因克扣小二工钱引发劳资纠纷一次，调解费用五钱；贿赂本街更夫以期获得本店客流情报，支出八钱。以上合计三两七钱，均为非必要营业外支出。相比之下，本店上月唯一额外支出是为郭巨侠行动购置的渔网和灯油，共计一钱五分，投资回报率高达……”

　　“你、你胡说八道！”刘掌柜脸涨成猪肝色，跳脚打断，“李副舵主，您看！他们不仅行事鬼祟，还恶意诽谤！”

　　李正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显然对宇文数学嘴里吐出的那些数字感到不适，更对眼前这混乱的、毫无“江湖体统”的争执感到厌烦。他猛地一抬手，止住双方话头。

　　“够了！”他沉声道，目光再次锁定钱多多，“钱掌柜，任你巧舌如簧，你客栈近日所为，确已引发争议。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林有武林的体统。似你这般，将江湖事以市井商贾手段操弄，长此以往，人人效仿，岂不是礼崩乐坏，武道不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本副舵主令你，即刻停止一切非常规经营，尤其是所谓‘形象’‘公关’之事。郭巨侠那边，亦需澄清，莫要再以他之名行炒作之实。此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客栈，“你这客栈人员混杂，来历不明，需向分舵报备详查。还有，近日所得不当之利，亦需酌情上缴，以充盟中公帑，用于匡扶正道。”

　　最后一句，图穷匕见。

　　刘掌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钱多多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他慢慢直起腰，看着李正罡，那双总是闪着算计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平静的深潭。

　　“李副舵主，”钱多多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油滑，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平缓的腔调，“您说的‘江湖规矩’，‘武林体统’，指的是哪一条，哪一款？是《武林正道公约》第三章第五条，还是《各派交往暂行条例》第七款？若是前者，其中只言‘各派须秉持正道，锄强扶弱’，并未禁止同道互助、弘扬善举。若是后者，规定‘各派产业须依法经营，不得欺行霸市’，小店自问合法经营，明码标价，何错之有？”

　　李正罡一愣。他熟读盟规，却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条分缕析地引用这些枯燥条文。

　　钱多多不等他回答，继续道：“至于‘人员混杂，来历不明’……李副舵主，据我所知，正义盟核心盟规第一条便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但观其行’。白少侠虽暂居小店，昔日亦是行侠仗义、有名有号的江湖俊杰。铁姑娘厨艺高超，宇文先生精于数算，包知道消息灵通，皆是有用之才。敢问副舵主，我等是行了不义之事，还是害了良善之人？若仅因我等未依附大门派，便算‘来历不明’，需加查问，这似乎……与盟规提倡的‘广纳贤才’略有出入？”

　　李正罡脸色微变。钱多多的话，句句扣着盟规，反而将他逼到了墙角。他强自镇定：“巧言令色！纵然未违具体条文，尔等行事风格，乖张取巧，败坏风气，亦是事实！江湖凭的是真功夫、硬道理，不是这些旁门左道的算计！”

　　“哦？真功夫？硬道理？”钱多多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李正罡很不舒服的狡黠，“李副舵主，敢问正义盟本地分舵，上月收缴各附属商铺、镖局、武馆的‘盟务维持捐’，总计多少两？用于修缮分舵演武场支出几何？用于救济本地孤寡武林遗属又支出几何？各项目账目是否清晰可查？可有公示？”

　　李正罡瞳孔一缩：“此乃盟内事务，与你何干？！”

　　“与小的自然无干。”钱多多笑容不变，“但小的恰好听说，上月贵分舵演武场修缮，报价八十两，而同样规模的工程，城北王记营造行报价不过五十两。又恰好听说，本该拨付给西街孤寡陈老太（其子曾为正义盟弟子，因公殉职）的季度抚恤金一两银子，迟了半月才发放，且成色不足。还恰好听说，刘掌柜的悦来客栈，每月孝敬给分舵某位执事的‘茶钱’，似乎格外丰厚些……”

　　“住口！”李正罡勃然变色，手按上了剑柄，一股凌厉的气势迸发出来，“你敢污蔑我正义盟？！”

　　他身后的弟子也齐齐上前一步，手按兵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白清风瞬间踏前一步，挡在钱多多侧前方，剑虽未出鞘，但气息已然凝聚。

　　铁无双停下了修指甲的动作，剔骨刀在指尖转了个圈，寒光一闪。

　　宇文数学默默合上了账本，从柜台下摸出了……一个更大的算盘。

　　包知道已经缩到了柱子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瞪得溜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污蔑？”钱多多的声音却依然平稳，甚至带着点疑惑，“李副舵主何出此言？小的只是将道听途说的一些市井闲谈复述出来，或许都是谣言呢？就像有人说小店‘搅乱风气’一样，或许也只是谣言？毕竟，口说无凭嘛。”

　　他顿了顿，看着李正罡铁青的脸，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细细的炭笔：

　　“不过，既然李副舵主坚持认为小店行事需合‘规矩’，那咱们就按规矩来。宇文先生，劳烦你将刚才我提到的几个‘听说’，以及刘掌柜客栈可能涉及的不正当竞争行为，还有李副舵主所指控小店‘败坏风气’的具体事实依据、证人证言、损失评估……一一记录下来。咱们拟定个章程，是该先报官呢，还是按江湖规矩，提交给正义盟总舵的‘刑赏堂’仲裁？或者，请本城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共同评议？”

　　他一边说，宇文数学一边已经飞快地开始记录，算盘珠噼啪作响，像是在计算一场庞大诉讼的成本与胜率。

　　李正罡的手僵在剑柄上。他盯着钱多多手里那本普通的小册子和炭笔，又看看宇文数学笔下飞速出现的整齐字迹和数字，再看看刘掌柜那开始冒汗的胖脸，心头第一次升起一种极其别扭、甚至有些无力的感觉。

　　他擅长处理江湖仇杀、调解门派纷争、惩戒违反盟规的弟子。他习惯用剑说话，用规矩压人。可眼前这个笑眯眯的掌柜，不跟他比剑，不跟他吵规矩，而是跟他……算账？摆流程？讲证据？

　　偏偏对方说的那些“听说”，虽然未证实，却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里。分舵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些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

　　“李副舵主，”钱多多合上小本子，语气变得诚恳起来，“小的开这客栈，无非是混口饭吃。江湖朋友给面子，来照顾生意，小的自然竭诚服务。郭巨侠之事，确是为巨侠不平，也想让大伙看看，老英雄不仅有拳头，更有智慧。若此举当真不妥，坏了什么不言不明的‘风气’，那小的以后注意便是。只是……”

　　他话锋一转：“这江湖若只剩下打打杀杀和空谈规矩，容不得一点新意，一点互助，一点让老英雄焕发第二春、让有本事的人换个方式吃饭的门路……这江湖，是不是也忒窄了点？忒……没劲了点？”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了白清风心上。白清风怔怔地看着钱多多的背影，心中翻腾不已。

　　李正罡沉默了。他身后的弟子们也面面相觑，气势不知不觉泄了。他们准备好的武力威慑、规矩压服，在这番不软不硬、似讲理又似威胁、还带着点“听说”的言语面前，竟有些无处着力。

　　刘掌柜急了，扯扯李正罡的袖子：“副舵主，他们这是强词夺理！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李正罡猛地甩开他的手，深深看了钱多多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恼怒，有审视，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钱掌柜，”李正罡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你……好自为之。今日之事，暂且记下。若再有人举报尔等行止不端，本舵必严惩不贷！我们走！”

　　说罢，他转身，青袍拂动，大步离去。几名弟子连忙跟上。

　　刘掌柜傻眼了，看看李正罡的背影，又看看笑眯眯的钱多多，最后一跺脚，狠狠瞪了钱多多一眼，也灰溜溜地追了上去。

　　客栈门重新关上，将门外的夜色和尴尬一并隔绝。

　　寂静。

　　良久，包知道才从柱子后挪出来，拍着胸口：“吓、吓死我了……掌柜的，您可真敢说啊！那些‘听说’……”

　　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长长吁了口气，后背竟然也有些湿了。他摆摆手：“虚张声势罢了。宇文，那些数字……”

　　“七分真，三分推测。”宇文数学合上记录的本子，“足以形成合理怀疑。根据《江湖纠纷调解成本模型》，李正罡选择当场发作的概率低于百分之三十，选择暂时退避、调查核实或向上禀报的概率为百分之六十五。”

　　铁无双把剔骨刀插回后腰，瞥了钱多多一眼：“菜凉了。” 转身回了厨房。

　　白清风还站在原地，手慢慢从剑柄上松开。他看着钱多多，眼神极为复杂。刚才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钱多多——不是那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一个……敢于在强权面前，用自己方式周旋、甚至反击的……斗士？

　　“掌柜的，”白清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些关于正义盟分舵的传言……若是真的，我们岂非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钱多多走到柜台后，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才苦笑道：“麻烦早就惹上了。从我们帮郭巨侠开始，从我们这客栈有点不一样开始，麻烦就来了。今天来的只是一个副舵主，还是被对门那胖子撺掇来的。若是我们露了怯，明天来的可能就是更麻烦的人，提出的可能就是更过分的要求。”

　　他看向白清风，目光清澈了些：“白少侠，你说，江湖是什么？”

　　白清风默然。他曾经以为江湖是快意恩仇，是扬名立万，是正道沧桑。

　　钱多多自问自答：“江湖就是人。是人就有麻烦，有争斗，有算计，但也该有活路，有变化，有……除了打杀之外的其他可能。我们这家客栈，或许给不了谁功名利禄，但至少想给几条不一样的活路。这本身，大概就碍了很多人的眼，坏了很多人的‘规矩’。”

　　他拍了拍白清风的肩膀：“今天谢谢你。不过以后，跟‘正义盟’这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候，剑不如算盘好使。”

　　白清风低下头，看着自己握剑的手。第一次，他对这双练了二十年剑的手，产生了一丝迷茫。

　　“好了好了！”钱多多振作精神，拍了拍手，“危机暂时解除！该吃饭吃饭！铁姑娘，热热菜！今天大家都辛苦了！”

　　后厨传来铁无双不耐烦的应答和锅铲碰撞声。

　　然而，就在客栈众人以为风波暂息，准备继续这磕磕绊绊的日常时——

　　“笃、笃、笃。”

　　轻轻的、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与方才的粗暴砸门截然不同。

　　众人一愣，刚松下的神经又绷紧了。

　　包知道蹭到门边，小心翼翼地问：“谁、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清越，甚至带着点书卷气的年轻男子声音：

　　“在下途经此地，听闻贵店风味独特，尤擅解决江湖‘疑难杂症’，特来叨扰，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声音悦耳，措辞文雅。

　　但在这刚经历过“正义盟问罪”的深夜里，这突如其来的、彬彬有礼的访客，却让客栈里的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一股更加诡异的不安。

　　钱多多与白清风对视一眼。

　　看来，今晚的麻烦，还远未结束。

　　（第三集完）

　　【下集预告】：深夜的神秘访客，究竟是何方神圣？是新的麻烦，还是转机？他带来的“疑难杂症”，又将把客栈卷入怎样意想不到的江湖漩涡？而悦来客栈的刘掌柜，真的会就此罢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