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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科举将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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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对银镯戴上秋月的手腕,她对卢花说的话明显和气了不少。
偶尔,秋月开始分派些小差事给她,大多是看顾垣心情好的时候。比如去书房添个茶,送碟点心,或者收拾书案上散乱的纸笔。都是些近身的、轻省的活儿,却能让卢花在顾垣跟前多露几次脸。
砸钱听到了响,卢花激动万分,一连几天走路都带着风。明珰说得对,月钱……还是先别往家里寄了,就说自己还是三等,还只有那点。
卢花有点愧疚,在心里悄悄给爹娘道了个歉。最近家里还算宽裕,如果爹娘不急钱,就先缓缓好了。
这日午后,秋月又打发她过去。
“少爷在书房,要杯云雾茶。”秋月一面核对手里的丫鬟排班册子,一面说,“水温别太烫,七分就好。”
卢花应了声,去茶房仔细泡了。她稳稳地端着托盘往书房走,心跳得有些快。
书房门虚掩着。她轻轻叩了叩。
“进。”
顾垣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心情听着不算坏。卢花推门进去,他正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握着支笔,面前摊着纸。窗子开着,风把纸角吹得微微掀起。
“少爷,茶。”卢花把茶盏轻轻放在案角空处。
顾垣没抬眼,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搁那儿吧。”
卢花退到一旁等候吩咐。她垂手站着,视线落在自己鞋尖上,耳朵却竖着,听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顾垣搁了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凉了。”他说。
卢花立刻上前:“奴婢去换。”
顾垣这才抬眼扫了她一下,目光很淡:“换壶新的来,要滚水冲,第一遍倒了,第二遍再奉。”
“是。”
卢花端了茶盏退出去,脚步轻快地往茶房走,心里那点紧张松了些。少爷今日心情还行,虽然挑剔了茶水,但没赶她走,还让她端了新茶再回来。
这已是很好的进展了。
她想起上旬那次,也是秋月安排她送茶。那天顾垣不知为何沉着脸,她刚进去,他就把笔一撂:“谁让你进来的?”秋月在外头听见,赶紧进来把她训走了,回头还私下说她:“往后瞧少爷脸色不对,机灵些。”
卢花当时低头应是,心里却想:少爷沉着脸也好看。
如今她能站满一炷香时辰才被挑个“茶凉”的毛病,已算天大的好运气啦!
卢花换了新茶送回去。顾垣接了,没再说话。卢花便安静候在一旁,看他重新提笔写字。
阳光照在顾垣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了浅浅的影子,根根分明。他写字时神情专注,嘴角微微抿着,手中笔走龙蛇。好像有一处文思不通,顾垣突然皱起眉,停了许久。
卢花看着,心里又冒起粉红色泡泡:少爷连皱眉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
顾垣又写了约莫一刻钟,搁了笔,将纸拎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似乎还算满意。他这才又瞥了卢花一眼:“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卢花福身:“奴婢告退。”
她退出去,轻轻带上门。走到廊下时,嘴角是憋不住的笑意。
今日很顺利!
书房里,顾垣把写好的诗稿搁在一旁,重新端起茶盏。茶温正好,云雾茶的清香气氤氲上来。他啜了一口,目光扫过方才卢花站的位置。
这丫头倒是比夏云顺眼些。至少安静,不多话,长得也……还算能入眼。
他这么想着,随手翻开本书,没再深究。
变故在下午到来。
今日顾垣确实心情不错。午膳用了新做的蟹粉酥,春莺还给他念了首新淘来的诗,虽则平庸,但嗓音柔婉,藏着着浓浓情意,听着也算顺心。他打算午后去西郊马场,新驯的那匹白马已能小跑了。
未时刚过,院门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守在廊下的春莺最先听见,抬眼望去,脸色瞬间变了。她慌忙从书房门外的小杌子上起身,手里的绣扇差点掉地上。
顾尚书已进了月洞门。
他穿一身深紫常服,面容肃整,眉宇间积着层郁气。春莺急急福身:“老爷。”
顾尚书脚步顿住,目光落在她脸上。春莺今日穿了身水粉色衫子,头发梳得精巧,簪了支珍珠步摇,正是顾垣前几日赏的。
“狐媚东西。”顾尚书冷冷吐出四个字。
春莺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不敢吭声。
顾尚书没再理她,径直往书房走。门没关,顾垣正坐在案后,手里握着笔,纸上已写了大半篇赋。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父亲进来,眼底的逸兴立刻烟消云散。
“父亲。”顾垣规规矩矩地行礼。
顾尚书没应声。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张纸。纸上墨迹未干,写的是《琼台赋》,辞藻华丽,堆玉砌金,空洞无物,是他一贯的文风。
顾尚书一把将那张纸从案上抓起,嗤啦一声从中裂开。他没停,三两下将纸撕得粉碎,扬手一撒。
碎纸片如雪纷飞,落在顾垣肩头、案上、地上。
“整日就知道写这些淫词艳曲!”顾尚书喝道,“科举在即,你不读圣贤书,不做策论,在这儿写什么琼台、玉树?这些东西能当饭吃?能光耀门楣?”
顾垣看着满地碎纸,脸色慢慢沉下来。他没起身,只抬起眼:“父亲今日来,就为撕我一张纸?”
“我来是要你一句话。”顾尚书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今年童试,你去是不去?”
书房里陡然寂静。
窗外廊下,丫鬟婆子们早已跪了一片,头垂着,大气不敢出。春莺跪在门边,身子微微发抖。秋月站在稍远处,垂着眼,手指攥紧了袖口。
“不去。”顾垣说。
“你说什么?”顾尚书声音陡然拔高。
“我不去。”顾垣重复一遍,语气平静,眼底却结了冰,“那考场又小又脏,号舍里霉味冲天,坐一日浑身都要长疹子。我不去。”
“你——”顾尚书气得手指发颤,“人人都受得了,就你挑三拣四?你大哥十八岁便中了举人!你呢?你今年也十八了,连童生都不是!顾家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
“大哥是大哥,我是我。”顾垣扯了扯嘴角,“他耐得住脏,我偏耐不住。不行么?”
“混账!”顾尚书一把扫落案上笔洗。青瓷砸在地上,清水混着墨汁淌了一地。“我告诉你,这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
他目光如刀,扫向门外跪着的春莺。
“否则我就把这狐媚子卖了!连同院里这些不三不四的,统统发卖出去!”
顾垣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刮出刺耳的声响。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顾尚书上前一步,父子俩隔着书案对峙,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顾垣,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衣裳要最好的,吃食要最精的,丫鬟要最漂亮的。你母亲纵着你,把你惯得没个样!可科举是正途,是顾家立身的根本!你今日若再说个不字,我立刻叫人牙子来!”
书房里一片死寂。
顾垣盯着父亲,手指在袖中攥紧,骨节泛白。窗外一点风也没有,连树梢都凝住了。
良久,他别开眼。
“……我去。”
声音很低,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顾尚书紧绷的肩膀松了些。他看着儿子,眼底情绪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好好准备。”他转身往外走,经过门边时,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春莺,“这些日子,少来书房打扰。”
脚步声远去。
院里跪着的人依旧不敢动。直到顾尚书出了月洞门,彻底看不见了,秋月才第一个起身,朝书房方向看了看,却没进去,只对众人低声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丫鬟们如蒙大赦,轻手轻脚退开。春莺还跪着,秋月走过去拉她,她才踉跄站起来,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书房门依旧开着。
里头没动静。没砸东西,也没骂人。但那股压抑的气息从门里漫出来,压得廊下众人心头发沉。
寒梅和秀菊也从厢房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书房方向,谁都没动。
以往这种时候,都是夏云进去。她是夫人最信重的,少爷再生气也不会真罚她。可如今夏云走了,院里只剩三个“夫人的人”——寒梅、绣菊,还有新升的卢花。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往前迈步。
寒梅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下头。绣菊轻轻摇头。
卢花站在西厢门边,看着那扇敞开的书房门,少爷孤单的影子从窗边透出来。
秋月走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露华,你……你去看看。”
卢花手指紧了紧。
“少爷这会儿需要人陪……正是你表现的机会”秋月补了一句,眼神闪躲。
卢花明白。秋月不敢去,春莺也不敢。“夫人的人”,有免死金牌,不怕被罚,可寒梅和绣菊也不敢。科举是少爷的最大的心结,没人敢在这时候讨嫌。
她看着满地碎瓷和纸屑,看着那扇安静得过分的门,突然转身回屋,端了盆清水,拿上扫帚和簸箕,走了过去。
书房里光线昏暗。
顾垣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肩背绷得笔直。地上除了碎瓷和纸,还有翻倒的笔架、滚到角落的印章。一片狼藉。
卢花轻轻走进去,没说话,先蹲下身捡大块的碎瓷。瓷片很锋锐,她小心捏着边缘,一片片放进簸箕里。
“谁让你进来的?”
顾垣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很冷,像冰碴子。
卢花手一颤,瓷片边缘在指尖划过一道细痕。她低下头:“奴婢来收拾。”
“出去。”
卢花没动。她继续捡瓷片,动作很轻,可手指有点抖。捡到一片较大的碎瓷时,她看见上头匀净温润的光泽,这是顾垣平日最爱用的那方笔洗。卢花抿了抿唇,眼圈悄悄红了。
顾垣猛地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结了层冰霜:“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替你主子探听的?”
卢花抬起头。她跪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片碎瓷,看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眼眶分明红了一圈,却没掉泪。
“奴婢只是……”她声音有点颤,吸了口气才稳住,“只是觉得可惜了。”
顾垣眯起眼:“可惜什么?”
“这笔洗……”卢花把碎瓷小心放好,又看向满地纸屑,喉咙发紧,“还有这些字……少爷写了好久的。就这么、就这么……”
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去捡那些碎纸片。一片一片,指尖沾了未干的墨迹,动作又急又小心,像在抢救什么要紧的东西。捡着捡着,鼻音就出来了:“好好的字……撕成这样……”
顾垣盯着她。看她红着眼圈拼命拼纸的样子,那副委屈劲儿,倒像是她被撕了东西似的。
“拼起来又如何?”他冷笑,语气却不知为何没那么刺了,“反正是淫词艳曲,不入流的东西。”
卢花正拼到一块写着“桂魄”的碎片。她手指停在那儿,抬起头,眼里水光晃了晃:“少爷写的字,怎么会是不入流的东西呢?”
声音带着点哽,却又执拗。
顾垣没接话。
“少爷写的这些,字字都好看,连在一起念,像唱歌似的。”卢花越说越委屈,声音颤得更明显了,却硬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就这么被撕碎,太可惜……太可惜了……”
她说得认真,每个字都发自内心,带着温度,也带着替他不平的酸楚。
顾垣看着她发红的眼圈,看着她因为拼命忍泪而微微发抖的嘴角,看着她沾了墨迹、小心翼翼拼纸的手指。
那股堵着的火气,忽然就散了大半。这个母亲指来补夏云缺的小丫头,竟没有说“老爷是为少爷好”。
他重新转回身,面向书案。
“收拾完就出去。”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没了那股要刺伤人的劲儿。
卢花“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继续拼纸,拼得更仔细了,一片一片对,偶尔抬手用手背飞快地抹一下眼角。直到把所有能找见的碎片都归拢到一处,用张干净宣纸垫着,仔仔细细放在书案角落。
然后她扫净地面,擦干水渍,把笔架扶正,印章捡回匣中。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簸箕,福了福身。
“奴婢告退。”
顾垣没应声。
她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几乎听不清的话。
“把门带上。”
卢花轻轻合上门。
廊下空荡荡的,人都散了。夕阳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端着簸箕往杂物房走,脚步很轻。
眼角还红着,心里那股为顾垣委屈的酸涩始终未歇。
她识字不多,但也知道科举是正途。可她只觉得,科举就是少爷要去很脏的地方,写很难看的文章,才能换漂亮的名声。
少爷那么爱美,那么爱干净,怎么能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