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寻常GL》林下逍遥

42、第四十一章

　　麻风病人在卫生所的事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桔乡。人来人往的卫生所立刻变得门庭冷清，时有村民上门打听麻风病人下落，顺便发表他们的不满意见：“老张，你把个麻风仔收在里面，叫我们怎么看病？怎么搞的嘛？”

　　老张连忙解释说李英是被“关”在后院，并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跑出来，把病传给谁谁谁。

　　“那还差不多！”村民的反应尚可。麻风病，就得锁起来！他妈的也是大李缺德，自己怕养麻风女儿，搞得大家头昏脑胀，担惊受怕。

　　备受村民责骂的大李则坚忍不拔，无论什么样的斥责，他都能当做耳边风，顶多敷衍地讪笑一下。开始他还给卫生所送几个红薯以表歉意，过了几天，就再没见他上门。

　　老张每次提到大李，都要骂骂咧咧一通；又把小英这个烫手山芋抱怨一番，说自己如何如何倒霉。

　　好在村民知道麻风仔被“锁起来”，确信保险后，又陆续上门看病，卫生所恢复了往日的光景。

　　林叶在卫生所没有工资，只管每天两顿饭，多了一个小英，过得更紧。很多时候每顿饭只有半碗稀粥。

　　小英很乖，从来不喊饿。哪怕锅里还有，她也不绝肯多加一勺粥，也许是在李家养成的这个习惯。她面色灰白，皮包骨头，四肢瘦得像火柴棒，头发细而发黄，瘦小得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她已经十二岁。

　　平时她也静静地不出声。只有当林叶帮她洗头擦脸、或是按摩的时候，她才会慌张地躲避：“姐姐不要过来，会传给你的……”

　　“小英不相信我吗？”林叶柔声道。

　　小英低了头，然后摇一摇。“我怕……”

　　“不用怕的，姐姐说了会永远陪在你旁边。”

　　小英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躲开那只温柔的为她擦脸的手。

　　天已经黑了，暗色的天幕为大地投下一层沉闷的阴影。

　　在这微弱的光亮里，小英忽然问：“姐姐，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都不在了。”林叶略微悲哀。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玩起文字游戏。否则应该怎么说？妈妈死了，爸爸不要我？不，爸爸并没有不要她。是她不要他。她不想打扰他所以不要他。

　　“你有哥哥弟弟吗？”

　　“……小英干吗这么问？”这回林叶没有回答，“小英呢？”

　　“我有两个弟弟。”小英认真地回答。

　　“哦……”

　　隔了好一会儿，小英忽然说：“姐姐，你说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林叶心中一震，惶然望去，在依稀的光线中看到她大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尖瘦的小脸渴望地抬起，等待着回答。

　　“……”

　　“姐姐，你不要骗我，我爸爸妈妈是不是早就讨厌我？根本不想生我？姐姐，你告诉我……”小英的目光急切而犀利，让人无法躲闪。

　　被她催逼得不知所措，不会撒谎而又毫无准备的林叶在暗淡光线里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下去，心马上痛起来，痛成了一片。她恨自己没有说谎的能力。

　　小英安静了，也点了点头，带着奇异的、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姐姐你不要难过，我早就晓得了……

　　“阿爸阿妈喜欢两个弟弟，不喜欢我……我是女仔，又有病，他们讨厌我……

　　“唉……”她竟宛如成年人般，叹了一口长气，用稚嫩而悲伤的声音说，“要是他们没有生我，就好了……”

　　“他们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呢……”

　　“为什么……”

　　林叶深深闭起了眼睛，不敢看她，强忍胸腔里的酸楚。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多么出名的格言。可谁又知道，为人儿女的苦？

　　——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生在残缺的、暴力的、父母不和的、不爱自己的家庭？谁不希望生在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充满温馨充满爱的家庭？可是这些手握主宰大权的父母，真正为儿女想过的又有几人呢？

　　赋予生命并不必然是种恩惠，就好像死亡并不必然是种灾难。

　　可笑这世上除了生和死，就再找不出第三条路。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一条路。这两点一线里，无论是从这头走向那头，还是从那头走向这头，都是不得不。

　　由不得选择地，来到这个不期待她的家庭；由不得选择地，在冷眼和痛苦中一天天长大。如果未来可以期待，还好；如果未来已经一眼看得见了呢？这个世界还值得她留恋吗？

　　若说想离开人世，可又多少抱着一点希望，抱着日后会有奇迹的希望。然后每天的日子就在这一点点的希望中挣扎不去。

　　时不时地，林叶还会向小英提起到城里看病的事，可是小英总是很坚决地回答，不。

　　不，姐姐，我哪里也不想去，真的，小英不想去。

　　林叶每次这么问，总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明白就算顺利到了城里，小英也无法再一次忍受人们厌恶和恐惧的目光。小女孩的心伤痕太多了。

　　她和小英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不知是她因为她，还是她因为她。

　　小英有时问她：“姐姐，人死了会不会痛？”

　　“不会。人死了就没感觉了。小英不要乱想啊，你年纪那么小，干吗想到死。”

　　小女孩笑了，“姐姐，你别怕哦，有姐姐在这里，我不想死。”虽然她背地里无数次地听到父母抱怨说她死了就好了。

　　“对啊，死了就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小英不就看不见我了吗？小英不要死，死了姐姐会伤心的……”

　　“嗯，小英不死，姐姐也不会死。我们都不要死。”小女孩咧唇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就算是这样无望的日子，终老一生的日子，林叶也依然感到值得。

　　唯独在无人的时候，她为小英孤独不幸的人生偷偷地哭。

　　一天下午，老张找到林叶，递给她一张药物说明书。“城里拿来的新药，止痛的，外国进口……乡长的老婆头疼十几年了，乡长托了人才从外头搞来的……嘿，全是外文，天书似的，你看得懂不？你要看得懂，给我念念注意事项和不良反应……”

　　林叶拿过那张全英文的说明书，字很小，密密麻麻，充斥着冗长而生僻的专业名词。她看了看找到要念的地方，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说：“注意事项：第一，本品为对症治疗药，不宜长期大量使用，用于止痛不得超过五天……第二，患有哮喘，心功能不全、高血压、血友病及其他出血性疾病者慎用……第三，孕妇及哺乳期妇女慎用……第四，消化道溃疡，肾功能不全者慎用……

　　“……不良反应：偶见轻度消化不良、皮疹、胃痛、恶心、呕吐……神经性症状如头痛、晕眩、耳鸣少见……肾功能不全者可出现下肢浮肿……”

　　她偶有停顿、却基本流畅地翻译着。

　　老张惊喜地盯着她：“哈，你这个女仔，了不得，外文也懂……”

　　接着又可惜：“啧啧啧，你呀，应该在城里……”

　　林叶不想听她听了很多次的“你该在城里怎样怎样”，把念完的说明书还给老张：“伯伯（她一直这么称呼老张），我去看看小英，她昨天晚上又缺氧了。”

　　这一年来，小英因为没有药物治疗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病情日益加重，时常面色发紫，呼吸困难，同时因为麻风病的影响身上畏寒、发热，淋巴肿大，习惯了病痛折磨的小女孩往往一声不吭。

　　小英正坐在“床”上——这张“床”，就是原来老张用桌子拼给林叶睡的那张，自从小英来了以后，林叶把这里让给她睡，每晚睡卫生所里的长凳——她两颊深陷，脸色更惨淡了，看见林叶进来，嘴边浮起了一个俏皮的笑容。

　　“姐姐，我想听故事。”

　　“好啊，小英今天感觉怎么样？”林叶倒水给她喝。

　　“嗯，好，比昨天好……姐姐给我讲故事啊……”

　　林叶莞尔，心里又温暖又发疼。十二岁的孩子，还没听过《白雪公主》、《青蛙王子》、《小红帽》、《睡美人》这些童话故事。在城里，哪个四五岁的孩子对这类童话不是耳熟能详？

　　一个个城里儿童听烂了的故事，小女孩听得痴迷，好像藉此连饥饿和病痛都忘了。

　　听到《睡美人》的结尾，她忽然问：“姐姐，什么叫吻？”

　　“就是……亲，用嘴唇，嗯……”林叶觉得解释起来困难，“啊，就像昨天电视里那奶奶亲她孙子！”卫生所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用了很多年了，只能收到几个台。为了省电也很少开。昨天老张高兴开来看了半小时。

　　小英表示明白了。

　　“小英，没人亲过你吗？”

　　小英摇头。。

　　“你爸爸妈妈呢？”林叶小时候，妈妈是经常亲吻她的，这份爱意她长大依然铭记。

　　小英摇头。过了几秒钟开口：“我见过他们亲我弟弟。”

　　“你想他们亲你吗？”

　　“想。但是不会的，他们躲我还来不及……”小英嗫嚅。

　　“姐姐可以亲你。”林叶眼中亮着温柔的波光，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

　　小英懵了，大惊失色，吓得脸马上青了，猛地倒退一大步，“姐姐……”

　　“姐姐，我有病，你……”她好怕，怕得心惊胆战，她怕自己的病传给她，不！姐姐不应该碰她！应该离她越远越好！她恐惧得浑身发抖，越想越可怕，眼泪掉下来。

　　你都叫我姐姐了，你就是我亲人，为什么要怕呢？“小英，如果是姐姐得病，你怕吗？”林叶招招手让她过来。

　　小女孩想了想，认真地说：“不怕。”

　　“那就对了。”林叶又拥抱了她一下。

　　“姐姐……谢谢你。”小英深深地望着她，眼角还挂着泪。

　　“那姐姐接着讲故事？”林叶一笑。

　　“姐姐，怎么都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睡美人、白雪公主和小人鱼都是公主。”

　　“人们喜欢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呀……你不喜欢公主？”

　　“嗯……喜欢。”

　　“这些故事里最喜欢哪个？”林叶笑着逗她说。

　　小女孩想了想，“人鱼公主。”

　　“为什么？”

　　“因为她最勇敢，为了王子到地上来。”

　　勇敢？勇敢……林叶很快笑了。是啊，她不但爱得勇敢，连放手也那么勇敢，不去给心爱的人造成困扰，不去打扰心上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