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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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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叶坐上了开出桔乡的车。
穿着厚衣服,脸上围着厚厚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空旷的车厢里只有几个人,她选了角落的位置。梁嫂就在那寥寥几个人当中,认出她之后很惊喜:“哟,是你啊,你上次回城里住了好久,我们都很想你哩。怎么,又要回去住?我说……”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林叶几乎没听进一个字,看着她默默地点点头,算作招呼。
她没因为离开桔乡而兴奋,也没因为遇上熟人而惊慌,只有一片茫然。
车子一路开出了桔乡。
在Y县下车以后,林叶登上了另一辆开往市区的车——临走时老张叮嘱她要去市里的医院,Y县的医院都太差了,没有像样的。
车子启动,向市区开去。一路渐渐映入眼帘的高楼带来都市的气息,却让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窒息,压在胸口,欲吐不能。
两三个小时漫长地过去,马上到达目的地了。前排的一个乘客随手把看完的报纸往过道一扔,整整行李准备下车。
报纸飘落到地上,偶然扫过去一眼的林叶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也难以遏制地微微颤抖。
她弯腰捡起报纸,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黑色标题,以及下面的小字:“……全国巡回演奏会……为癌症患者捐赠义演……第一站,XX月XX日X市;第二站……第三站……”
目光移到文字之下照片中的秀丽面容。
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心突然像裂了一条缝,一年又一年渐至漠然的情绪如洪流一样冲出来,一下把她淹没了。
还是……还是忘不掉她,都……过了那么久了,还是那么想着她……原来……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做到……
干涸的眼睛终于又涌上水光。
爱情就像倒进了就倒不出去的水,如果只装了一半,那么还可以背负着从前再倒进另一半,然后在长长长长的年岁里,等待着另一半水渐渐将原来的一半渗透融合;如果不小心,一下装满了,就再也没有余地了。
这不是时间久不久的问题。
她颤抖地把报纸抱在胸口,眼泪不停地流,把蒙脸的围巾打湿了一大片。
车里的乘客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个衣服破旧满身土气的女孩,抱着一张废报纸在哭。看了几眼,不耐地转开:一定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下车的时候都避着她走。
等到车上只剩下她一个,司机没好气地走过来,对着还在专注盯着怀中报纸的她轰赶:“到了到了,快下去,别赖在这儿了。”
林叶死死攥着手中的报纸,茫然地走在路上。
为什么会忘不掉……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听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样子,还是会……
她终于体会到,小英的那种心情。不想治了……不想了……
为什么人老了,残了,眼瞎了耳聋了,也还是不想死?因为,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也还可以抱着从前心爱的几个画面,反反复复地回忆。这也就是妈妈死后,她万念俱灰却仍然坚持在活的原因。
那时她对爱情不抱希望,对理想心灰意冷,唯一的亲人死了。
可是她后来有了爱情,她爱上了别人……真可恨,她为什么要有爱情!为什么要去爱!
要是没有爱……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痛了。
对,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种方法。
呵……人们管自杀叫轻生是吧?……生?什么叫生啊?生是什么?
人活百年,为的是什么呢?如果活着已经成为一种永远的负累,那么死也不能算是一时糊涂。
是的,很多人在苦难中依然顽强地生存,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活得太苦,可他们有快乐,有希望。有时候,一点点的快乐也能支撑住日日夜夜的痛苦,因为它们是等值的,很少的快乐能抵得上很多的痛苦。但是,如果有一天,痛苦已经盖过了快乐呢?那要怎么办呢?
那要怎么办?
她承认自己是个没有心胸的人,即便想着要放手,要心上人轻松,也还是克制不住要难受,难受到了……痛苦的地步。
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可以克制的。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不想了……
她不想勉强别人,也不想勉强自己。
她苦笑着摇头。她辜负了老张的好意,辜负了死去的妈妈,辜负了所有曾经对她好的人。
也包括她……
宛卿。
宛卿一定也不想看到她这样子。宛卿想的会是好合好散,各自相宜。要是真的可以这样,该有多好。然而她无能。
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没什么可以抱怨,她只是被自己的感受折磨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她也不想。
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可惜的了,她在乎的一切,全都无法挽回。妈妈和小英她救不了,不能挽回;宛卿需要的她给不了,无所谓挽回。
她没有走向医院,而是在车站里买了一张去往邻省省会D市的车票。
——哪怕已经是一团烂肉,她也还是有感情的。她想最后看看她,看看自己始终爱着的人。
忍着窒息感乘车到达D市,她下车后因为不舒服在地上蹲了一阵子。从乘客们嫌弃的眼神和躲避的态度她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有多么脏多么破旧,跟周围有多么格格不入。
她休息了一阵站起来,慢慢走进一家商店。她没别的想法,只希望见她的时候至少能穿得干净像样一点。
没有殷勤的招呼和推荐,她在销售小姐怀疑和轻蔑的眼光下尽量快速地选了一套便宜的衣服,临走的时候又买了一条围巾。然后,在店员们锐利的目光里赶快离开了。
她买了一个钟头的旅馆,把自己彻底洗干净。虽然知道不会传染,但出于本性的谨慎还是戴上塑胶手套小心翼翼地触碰洗浴开关。她反复地洗,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新买的衣服。
擦干镜子上的水雾,光滑明亮的玻璃里照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湿漉漉的头发也能看出枯黄的迹象,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很黑的,只是这双黑眼睛也不是原来的清澈有神,而是疲倦无光,还因为长时间流泪而发肿。
好难看的一张脸。
因为皮肤苍白,上头的红斑就更加刺眼,昭示着令人作呕的传染病症。
她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想吐吐不出来,捂着嘴唇干呕了一会,她颤抖着手用围巾蒙上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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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确定是否能见到宛卿,她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况且,就算她还有足够的钱,演奏会的票也早在几日前预售一空。
事实上,在她到达场地的时候,演奏已经开始,场馆外空旷无人。
她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站在华丽的建筑外。
静静的冷空气里,她忽然想起了很多。
妈妈和小英远去了。一些画面像浮云般地聚拢来。在百货商场里……在公园的小径上……在阁楼上……在水面的小船上……在花园的大树后……
她隐约听到钢琴的声音,马上又消失不见。不知是真的从演奏厅里传出来,还是幻觉。
忘却了两年,那些钢琴曲的名字,现在还是能马上回想起来,一个不漏。
站久了开始眼前发黑,她不得不找个石阶坐下来。
足够了。人生是有限的,快乐也是有限的。她不是个贪心的人,有过的快乐,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知道宛卿快乐吗?啊……也许她早就想开了,对,她早应该明白了。自己跟她太不合适了,她不会这么幼稚的。嗯,那真是太好了……林叶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从来没怪过宛卿。就算她说的“爱”字是假的,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还是不怪她,更没恨过她。
爱恨是相通的。既然二者都会痛,那她还是选择爱,不要恨。何况她也根本恨不起来。
——可是爱呢?
呵,爱?她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爱人呢?她摸遍全身只有一颗心而已,但那却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她摸摸自己罩着围巾的脸。笑了。
两个小时过去,逐渐有人从场馆里出来,大概演出已经结束了。
林叶从地上站起身来。
人出来得越来越多,却并没有马上散去。她心里一震,忍不住抱了一丝希望。幸运的话,宛卿不会马上走……可能会……
像印证她的想法,十来分钟后,程宛卿在工作人员的陪伴下从侧门走出来,人们顿时兴奋地拥上去,拍照的拍照,呼喊的呼喊。
她禁不住也走上前,看着前方认真给一个又一个听众签名的程宛卿。
也许是她在阴暗的环境呆久了视力下降,也许是习惯性晕眩造成的影响,这样一段距离她看不清楚程宛卿的样子。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看得清了。她大睁着眼睛看了她很久,但她一直在签名,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终于,签到一半程宛卿抬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下去。但已足以让林叶看到她的面容。
只有一瞬间,但是已经看到了。太短的时间使她看不清那张脸脸色好不好,瘦了还是没瘦,有什么变化……她只是隐约觉得回到了从前,就像第一次相见的样子。
她的心定了下来。
转身就向外走。
在宛卿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死去,实在令人害怕,比死去本身还令人害怕。可是若比起让她看到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那又幸运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