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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起 ...

  •   果然有酒,且天心有月。比风清月白的良宵更好的,是与知己把酒言欢至微醺。遄飞的逸兴逐渐消歇,向问天站起身来,笑叹:「令狐兄弟,你近来避居世外,何等逍遥,倒教老哥哥羡慕得很。」
      令狐冲笑道:「向大哥若愿多住些日子,陪小弟痛痛快快喝几顿酒,正是求之不得。」
      田伯光眯着眼,插话道:「只可惜此地的酒已经一倾而罄,这东道恐怕靠不太住。」
      令狐冲斜睨他一眼,微笑道:「当初你千里迢迢将两坛酒挑到华山之巅,也丝毫不嫌麻烦,而今怎地推得如此干脆。」
      田伯光正色道:「当时那叫做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又或者是无事献殷勤……咳咳,总而言之与今时今日大不相同。何况令狐兄莫要忘了,这东道由不得你我。若是明日案发,平夫人少不得要将我等扫地出门,到时你可要一力承担才是。」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无妨,酒喝在肚里,那便是有杀无赔。向大哥,你去哪里?」
      向问天笑道:「此地风景清幽,如斯月色,我倒想周遭踏月游赏一番。」
      田伯光目光闪动,道:「向大哥好雅兴,小弟却已不胜酒力,只好请令狐兄相陪了。」
      令狐冲瞧了他一眼,似是想说什麽,却没有说出来,见向问天已走了开去,便即跟上。
      两人默默无语,踏月而行,直走到后山。其时月明星稀,松风阵阵。向问天负手身后,仰头望望月色,道:「令狐兄弟,此地纵好,也不是久居之所。这一节,你可曾想过?」
      令狐冲微微一笑。「小弟萍踪浪迹,有什麽久居之所?若到待不下去之时,走便是了。」
      向问天点了点头,却好似有什麽事碍难启齿,想了一想才道:「你是性情中人,做哥哥的也明白得很。只是你如今的身份已非昔比,万事切勿率性而为才是。」
      令狐冲默然片刻,当日在黑木崖上与任我行的对答兜上心来,想及「人生在世,难得适意」八个字,只觉胸口一阵窒闷,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停了停,他涩声道:「是。向大哥处处为小弟打算,小弟心中不但明白,而且感激。」
      向问天注目望向他,道:「那也不算什麽。不瞒你说,圣教主对兄弟你,也甚是关心。」
      令狐冲心中一凛,问道:「向大哥此来,也是任教主的意思?」
      向问天微笑道:「你问的只怕是,老哥哥此来,是任教主的意思,还是大小姐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怦然一跳,多日来禁制自己不去想的种种,蓦地里浮上心头。盈盈对自己的深情厚义无以为报,听向问天这等挑明,他只觉心底泛上一阵愧疚,更不知如何是好。
      向问天见他迟疑,微微叹息:「你也不必答我,此事你自己心中想明白了就好。」他摇摇头,踱了几步,忽地道:「你那姓田的朋友机灵巧变,我来此之前也听了不少传闻。瞧来他对你确是极好的。若是他要你做什麽事,你待如何?」
      令狐冲听他问得突兀,不觉一怔。他与田伯光两人神会意合,却也没有想过对对方会有何要求。他踌躇了一下,道:「那得要看是什麽事情。若于天理人情无亏,便倾尽全力助他——也就是了。」
      向问天颔首,眉宇间却似深有隐忧。半晌,方才摇了摇头,脸上神色却有点古怪,「他在江湖上颇有声名,咳,若是……」
      向问天素来气概磊落,罕有如此神情。令狐冲初时不明,继而恍然,随即尴尬。两人面面相觑一瞬,他终于谨慎地拣择字句道:「大哥不必忧心……田兄早已洗心革面,并且他……这个,向来很听小弟说的话的。」
      向问天吐出一口气,神色间半是尴尬、半是放心,还有些许疑虑,但更多却似是下定决心不再深入的决断,喃喃道:「……这就好。」
      ——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向问天走的时候,天刚拂晓。那群黑衣人消失在晨光中,隐秘如雾,静默如夜色本身。令狐冲与他相揖而别,望着他高高瘦瘦的身形转过树林不见了,正自怅惘,听得背后似有动静,转头瞧了一眼。
      本该沉眠未醒的田伯光正倚门框站着,望向他的一双眼清醒得没半点睡意或醉意。
      令狐冲并未吃惊,只道:「向大哥走了。」
      田伯光点点头,朝他靠了过来,伸手握住他手掌。
      令狐冲回握他的手,感觉到那分恒定的温暖,莫名心安,却又觉得有个问题横亘在他们间,尚未成型,却难以回避。
      田伯光似是叹了口气,才道:「令狐兄,我忽然想问你一件事。」
      令狐冲侧头瞧了他一眼,却见他移开了视线,不与他目光相接。「你问。」
      田伯光的手指微加了一点力,话音却平静而稳定:「若是咱们就在这山中住上一辈子,再不出去了,你觉得怎样?」
      此问来得突然,而令狐冲觉得奇怪的是,自己似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注目看向对方,而田伯光也回望他,眼底像是藏着很多东西,犹似静水流深,看不穿。
      望着那双眼睛,原本以为清晰直白的答案却似清晨的雾气,随着阳光一点一滴地消散。盘踞在他心头的迷茫挤迫着胸口,却无法形诸字句。
      他看着田伯光的眉梢微扬起、又低伏,那双深黑的眼睛眨了一下、两下、三下,看着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笑了。
      「令狐兄,莫要这么为难地看着我,开个玩笑而已。酒既没了,自然留你不住……纵令你待得下去,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姓田的可也受不了啦。出去之后,非得找个通衢大镇,好生补补元气才成。」
      令狐冲牵动嘴角,勉力一笑,心头愈发沉重,却不知所为何来。田伯光笑容一敛,脸上的神色却郑重起来。「何况,看来我们不走也是不行的了。」
      令狐冲微一惊,问道:「为何?」
      田伯光拉着他向内走去,边转头瞧了他一眼。「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平夫人似乎不见了。」
      两人在前后两进的屋中来回找了数遍,果已人去室空。日用杂物一概未动,似只少了几样随身的刀圭药物,并连只字片语皆无。
      令狐冲沉吟道:「看来平夫人并非遭逢意外,而是自己离去的。也许便是在我们同向大哥在后山喝酒之际……却不知她去了哪里,又何以要离开?」
      田伯光从庭中晾晒的药草里捻起一枝,边道:「但看这情形,又不似遭遇凶险,或被人胁迫。」他扔下药草,叹了口气,「也或者是恶客迟迟不去,主人只好远而避之。」
      令狐冲静默了一瞬,忽地道:「或许你说得对,我们是该走了。」
      田伯光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思潮起伏,却再无人做声。草木清芬扑鼻,几可听见身周枝蔓滋长、花苞开拆的声音,而庭中岑寂,惟有阳光自檐上跌落,重甸甸落在两人之间。

      向问天回至黑木崖上,已是两日之后。任我行便即传他入见。进得大殿,只见长长的厅堂顶端,任我行高踞教主宝位,身边侍立一个紫衫的苗条身影,正是盈盈。大殿之上灯火辉煌,他只觉任我行位在极高极远之处,脸上透出淡淡光晕,却看不清他面目。向问天素来机警过人,处事冷静,这时心头却觉一阵恍惚,忙敛定心神,躬身行礼道:「属下恭祝圣教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任我行点了点头,道:「向兄弟,不必多礼,你与我近前说话。」
      向问天应道:「是。」走近丈许,瞥见盈盈脸罩薄纱,却仍见出玉容清减。她半垂着头,立在父亲身侧。
      任我行一双鹰鹫般的眼睛凝注在他面上,缓缓道:「向兄弟,五岳派的事,我已知之。你此去见令狐冲如何?」
      本似对身外万事不萦于怀的盈盈,只听得这三个字,身躯便是微微一震,却不抬起头来。
      向问天望了她一眼,心中为难,但教主动问,又不得不答:「属下见到了令狐冲,还与他喝了半宵的酒。他……与前并无分别。」
      任我行微微一笑:「向兄弟,此话若放在别人身上,我是断然不信。但此人行事自成一格,本性难移,也是意料中事。只不过,人总是会变的……」
      盈盈并未抬头,却低低一礼:「爹爹,向叔叔,你们说话,我先行告退。」
      任我行点头道:「你近来心血不足,正该多些休息。不必多礼,去吧。」注目望她去了,方始将视线移回向问天面上,摇了摇头。
      向问天不敢有所表示,只肃立道:「属下目下要回报的,只恐大小姐听了难以心怡。还望圣教主明鉴。」
      任我行微笑道:「老夫看重于他,又岂是因为我女儿看中他。」
      他指节轻叩座椅扶手,抬眼时笑容已敛,淡淡道:「若此人不能为我所用,纵然令得盈盈伤心一世,也只好杀了。向兄弟,你跟随我多年,难道还不能体会老夫的心意?」
      向问天微微一怔,躬身道:「属下明白。」他心下踌躇,任我行雄才大略,固所深知,而其决断明快、手段犀利,更非常人所及。此言既出,他情知难有转圜余地,但他同令狐冲义气深重,却不能不为他设法挽回,便道:「圣教主思虑周密,实非属下所能及。此次我与令狐冲相见,本拟他领会得圣教主的苦心,善自勉励,谁知他竟然轻轻放过在五岳派中立威的大好机会。此人素无大志,却未必是有心违逆圣教主。他年轻识浅,武功却是极高的,日后若常有机会随侍圣教主身边,得聆圣训,未必不能坚其心志,为我教大业好生出力。」
      任我行瞧了他一眼,道:「向兄弟你顾全与他的义气,本是理所当然。」他叹了口气,又道:「若非老夫也有这片怜才之心,又焉容他活到现在?只怪我那女儿脸皮薄,性子却偏偏拗得很。否则她如愿意居间说上几句话,怕是比你这当哥哥的苦口婆心来得管用几分也未可知。」
      向问天暗暗心惊,听他话中意思对自己也不无疑忌,忙道:「属下只知为圣教大计打算,绝无私心杂念。」听他提及盈盈,此事碍难置喙,转念一想,顺势道:「说到大小姐,这女儿家的心事我可不明白了。大小姐对令狐冲既是情深一往,何以却又不愿与他相见?」
      「个中缘由,老夫未能深知,向兄弟却未必一无所察。」任我行立起身来,负手背后,踱了几步。「日前嵩山之巅,封禅台上,有人为了揭发岳不群的所为不惜舍命,而令狐冲方才决意与他从前的师父决裂。嘿嘿……若非如此,倒须费我一番手脚。」他微微摇头,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仍带笑意,眉宇间神色却似冷肃了几分。「令狐冲重情重义,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得此人性命,也算意料中事。只不过……向兄弟,以你所见,在他心目之中,那人与我女儿,却是孰轻孰重?」
      向问天既惊且疑,心下好生为难。此问难以置答,却又不能不答,他想了片刻,方才道:「属下不敢妄言。大小姐对令狐冲情深义重,他纵为大小姐舍了性命,也决计不会皱上一皱眉头。只是据我所见,那两人甚是亲厚……」他犹疑了一下,仍是说了下去。「竟似不止是至交好友、兄弟手足,倒似两情绸缪,难以自抑,抑或分拆不开。」
      任我行冷哼一声,目中煞气骤现即逝。他再踱得几步,游目四顾,嘴角微现笑意。「向兄弟,你可还记得,当年便是在这里,有人斩去一条手臂,破门出教?」
      向问天心中一凛,恭声道:「是。圣教主若不提起,属下几乎忘怀了此事。」
      任我行点了点头,道:「时隔多年,想不到旧事重演。向兄弟,我曾对令狐冲好言开示,只可惜有些人偏偏要拣择死路去走,那也是无法可想。偏生他又是风清扬的传人……」他摇了摇头,叹道:「或者冥冥中真有定数?」
      任我行纵横半生,睥睨天下,向问天从未听他口中提及天命之说,不敢答言,惟有默然谨立。只见任我行出了一会神,方道:「若世间真有天数,那便正好,便让我来将乱命归正——我道,我行,方是天道!」
      他说这话时挺直了肩背,双目熠熠。火烛辉映,整间厅堂内无数影子被拉长而交织,仿佛随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而鼓荡。向问天微眯眼,向后退了半步:他似正仰望一尊神佛,为其震慑而不能逼视。
      任我行的神色却一无戾气,他举目望远,不知想到了什麽,微笑甚至有些慈和。

      [本节完]

      二○一一年八月二十九日
      1:19:27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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