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夺帅（已补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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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清等几名大弟子惯习治病救人，早已围了过来，敷药的敷药、裹伤的裹伤，动作甚是熟练。恒山灵药驰誉江湖，但田伯光伤势着实不轻，这一剑透胸而过，鲜血兀自不断涌出。令狐冲紧握着他的手，只觉身上、手掌沾染他的血之处，热得犹如要烧起来一般。忽听众人呼啸，令狐冲蓦然一惊，注目封禅台上，只见人影飞舞，几乎看不出谁是谁，剑光交织，幻成一团白气。他心头混乱，不解之外，更隐隐有绝大的忧惧，想道：「师父……师父为何要杀他？难道……」眼光一瞥间，见自己长剑跌在地上。适才岳不群那一击无声无息，若非他本能地出剑挡格，只怕这剑当时就送了他性命。此际眼见长剑落于尘埃，近在咫尺，他却似全身力道俱已散尽，竟提不起精神去捡拾，只更握紧了田伯光之手，犹似惟恐那缕热度就此自指间消散。
他神思不属，直到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喃喃念诵，入耳莫名熟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心头一动，想起那晚在衡阳城外自己身受重伤，仪琳在侧相护，也是如此念经。他如梦方醒，举目望去，见她双目垂视，正自合十念经。当初他身在垂危，听她念诵经文，心思得以安定；而今一字字传入耳内，只觉庄严中好似注入了无限虔敬，却又有无穷的伤心。他心神震动，胸口忽而大痛。
正在此时，身旁有人口宣佛号，他定神看时，却是少林方生大师，正待挣扎起来行礼，却被对方拦住。方生低声道：「令狐施主，你身负重任，切勿贻误时机。」令狐冲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方生掌中托着一丸药，道：「这是敝寺大还丹。方丈师兄有命，如蒙不弃，请这位田君服用，但望能救得他性命。」令狐冲一悚，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多谢大师。」他深知此药珍贵，话声微微颤抖，眼见众弟子将药丸和水化了，给田伯光灌了下去，他心头怦怦而跳，却又不敢冀望过多。透过人丛，只见方证与冲虚的眼光直往自己看了过来，他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得再看封禅台上正自相斗的二人，忽而一凛：「这招数……为何看来如此熟悉？」
左冷禅与岳不群两人短短一刻间，已斗了一百多招。趁岳不群突施暗算，左冷禅也借机出招，初时两人各逞嵩山、华山两派剑法，然而招数越来越快、越来越奇，围观众人皆已看不出招数门路，甚或连两人身影也看不清楚。场上喧哗渐转安静，众人只看得舌挢不下、心动神摇，只觉两人剑招身法越趋奇诡，竟如鬼魅一般。令狐冲忽而恍然：「这剑招竟与东方不败如出一辙。」
他一旦想通此节，种种疑团顿时豁然而解。「《葵花宝典》与辟邪剑法同出一源。师父会使这套剑法，原来……那剑谱果然是落在他手里。」自己蒙冤受逐的诸般苦楚浮上心头，方知岳不群心机之深。他胸中气堵，有如快炸了开来一般，只觉过往所活的二十多年尽皆虚妄，一瞬间只觉心灰意懒：「师父用心如此之深，全为了今日的局面。之前向我示好，也不过为了要利用于我。其实又何必如此麻烦？」他转头向田伯光看了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生死未知。他胸口热血涌动，想道：「这些名利权位、勾心斗角，就让给他们去又如何？只要……只要……」只觉握紧的掌心隐隐生汗，却不敢再想下去，似乎多想得一分，便更多一分危惧。
忽然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冲哥，冲哥。」转目游顾四方，却不见发声之人，一定神间方知她是用了内力传音，再仔细看时，却见有一名头戴深笠的男子，正站在身侧不远，轻轻向自己点头。
他心头一震，也不知是喜是忧，想道：「原来盈盈也来了。今日正道中人咸集嵩山，她乔装潜入，却是担了老大的风险。」眼光向她看去，却见她易容之外，深笠更遮了大半张脸，瞧不出半点神情。
那个声音又道：「冲哥，岳不群的剑招，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原来窃据辟邪剑谱的就是他。」
令狐冲微微点头，只觉心中酸苦。他不谙内力发声之法，却不能与她对答。盈盈叹息道：「冲哥……我知你心中为难，但此时却不能顾念旧情。他如此害你，师徒之谊早绝。你如不阻止于他，待他夺取五岳掌门之位，只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恒山上下。」
令狐冲悚然一惊，岳不群用心之险，此时他亦已明了，这一节不可不信。又一转念，想到华山之巅六师弟惨死、福州城中八师弟殒命，多半也是他横施毒手，只觉背心生寒，一股怒气又袭上心来：「此仇又怎能不报？」游目环视身周的恒山众弟子，见他们情切关心的神色，心道：「我身受遭遇纵然不计，却不能不为他们着想。」
盈盈走近他身边，低声道：「今日非止是我，向叔叔与教中不少高手俱已来了。冲哥……实话对你说，爹爹已调集人手，若是你未得掌门之位，便扼守山口，围困山上诸派。」
令狐冲此惊非小，一把抓住盈盈手腕，失声道：「此事当真？」
盈盈垂头，却不再用内力传音，道：「是。爹爹说道，五岳掌门的位子，万不能落在左冷禅或岳不群之手。他要你细思当日黑木崖上所说的言语，又要我问你一句：是一人的适意重要，还是武林的气运重要？」
令狐冲放脱盈盈之手，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心想：「我如就此一走了之，莫说五岳派众人难以生离，只恐少林、武当及其余各派也尽皆被累。」当日任我行的话浮上心头，犹似千斤之重。他站在当地，虽在人群之中，却似万顷波涛间身着扁舟一叶般孤独。
盈盈弯身将他落在地上的长剑拾起，掉转剑柄，递进他手中。令狐冲茫然接了，注目望她，却望不穿面幕，无法与她目光相接。只听她低声叹息，转身走了开去，片时便消失在人群之中。忽然场内数千人齐声呼啸，夹杂一人的惨呼，声音凄厉，夺人心魄。抬头看时，只见左冷禅血流披面，两眼已被刺瞎。
左冷禅重伤之下，心神昏乱，有几名嵩山弟子纵身上台想搀扶他，却被他横剑乱挥，有一人被剑锋带到，惨呼出声。他似恢复了几分神智，立住脚步侧耳倾听，冷声道：「原来你早知我伏在你身边的一着棋子。剑谱内动了手脚，却将计就计让他偷来给我。好计谋，好手段。佩服，佩服！」
岳不群语声从容，道：「左师兄，承让了。刀剑无眼，难免损伤，料来我兄不至深责。左师兄为我五岳剑派劳心费神多年，此后逍遥林下、颐养天年，岂不是好？」
左冷禅微微点头，忽地仰天长笑道：「好，好！」笑声中脸颊与剑锋鲜血一滴滴落了下来，众人皆觉悚然。当的一声，左冷禅将长剑掷于地下，迈步即走。几名弟子忙跟了过去，拥着他走离场中，片时就不知去向。余下数十名嵩山弟子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华山弟子尽皆高声喝彩。泰山、衡山两派中传出鼓噪之声，但诸尊长眼见岳不群这等剑法，神为之夺，自忖无法撄其锋，既无人出头，喧哗呼声也就渐趋消灭。
人丛中议论纷纷，忽然有人大声道：「左师兄既已落败认输，五岳派掌门之位，自然由岳先生居之。我嵩山上下一体拥戴岳先生出任五岳派掌门！」话声竟是从嵩山派众弟子中发出。令狐冲心头一寒，心想：「师父处心积虑，一至于此。」只听响应此起彼伏，各派中劝进之人与反对之人相互喝骂起来。岳不群站在台上，似这般纷扰与他全无半分干系，只见他口角含笑，衣袂飘飞，有如神仙中人。令狐冲仰视着他，只觉手中长剑重于千钧，但从未有过的情绪正自心底一点一滴滋长。那是毕生未经历过的憎恶之情，却连自己也分别不出其中的种种缘由。
排众而出到台上的短短几步路，好似天堑绝塞般艰难。但他已不能退，因为握剑的手犹自沾染了那个人的血——那个赌上自己性命，要让他看清真相的人。
他又怎能再逃避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头脑似乎也清明了几分。岳不群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颇有诧异与鄙薄之意，冷哼道：「令狐世兄有何见教？是否也想自荐五岳派掌门？」
令狐冲摇了摇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意外沉稳与确定：「两位师太大仇一日未报，五岳派一日不能归一。晚辈要请岳先生指教，两位师太究是死于何人之手？」
岳不群唇角微微上挑，笑容有几分古怪与讥诮：「这我可说不上了。令狐世兄莫非是听信那淫贼信口雌黄之言，要将这罪名扣在我头上不成？」
令狐冲紧握着剑，声音微微喑哑。「田兄指证你是凶手。若非心虚，何必要杀人灭口？」
岳不群微微而笑，摇了摇头，似乎很有些惋惜：「你自小长于我华山门下，我视你如同亲子。谁能料到今日你竟与江湖人不耻的下三滥恶贼合谋，欲待陷害于我。」
他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嚣，有人骂道：「跟这小贼有甚好讲？一个大男人去当一群尼姑女娘的头儿，不干不净，跟那淫贼本就是一丘之貉。」「左冷禅不怀好意，安排下这诡计，难道由得他们含血喷人？岳先生除恶卫道，维护我五岳派的清誉，正是大快人心。」「令狐冲，识相的快快叩头认罪！」
恒山别院中尽有粗豪之士，当下也叫嚷回骂起来。
岳不群负手身后，只是微微冷笑，道：「我望你迷途知返，你却偏要受那恶贼的蛊惑，与武林正道为敌。你这小子自甘堕落，岳某虽不才，却不忍见恒山一脉百余年的基业清誉败坏在你手里。」
令狐冲倒提剑柄，抱拳当胸。「晚辈所受深恩，绝不敢忘。但……但……」他心情激荡，语声也微微哽咽了，深吸一口气方能说下去：「我发下重誓，要为两位师太报仇。六师弟、八师弟死得不明不白，也非得讨回公道不可。师父……」这称呼出口，他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愤怒，握剑的手力道又紧了几分，「自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五岳如要并派，掌门之位断不能落在奸人之手。请了！」
岳不群叹息道：「很好，很好。想不到我养虎为患，今日乃被反噬。华山门庭出了你这样怙恶不悛、忤逆犯上之徒，岳某当真愧对历代先祖……」
他情辞恳切，神色伤痛，话音未绝，众人眼前一花，只觉人影闪动，耳际一阵急雨般的金铁交击之声。封禅台上，仅有如方证冲虚等寥寥数人，看得出岳不群毫无预兆便已攻出数十剑，剑光有如密网，罩住令狐冲头面半身，那金铁声便是他举剑挡格之声。
冲虚剑术精妙，只看得暗暗皱眉。「令狐冲的剑法，精义全在后发先至。而今他快亦快不过，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只怕凶多吉少。」
果然耳际听得岳不群轻声叱喝，令狐冲低低闷哼一声，只见他衣上绽开血花，肩头已中了一剑。华山等派中有人高声喝彩，场内人却多半惊噫出声。岳不群眉头一锁，心下恚怒：「这小贼果然安心要与我一争高下，今日断不能留他活命。」剑去更急，却见令狐冲剑招散乱，好似东一个圈、西一个圆的胡乱挥舞，却每每将自己长剑荡了开去。
冲虚心中一动：「这剑势深得我太极剑法之妙。此子于剑法之道，果是悟性过人。」
令狐冲在武当山下与冲虚比剑，太极剑法中藏元清虚之妙与独孤九剑的精义颇有共通之处，他一旦领会破解之法，于剑法的领悟又上了一层楼。此际见岳不群剑法奇诡、身法飘忽，与脑海中东方不败当日鬼魅般的影子渐相叠加。当日他已悟得，东方不败招数之中亦有破绽，只因实在太快，破绽无法捕捉，这一瞬的破绽便化为了下一瞬的杀着。那一日生死相搏之际，尚有任我行、向问天等人协助，这时全凭自己独立支撑，而独孤九剑的妙义，在于遇强越强。他随手招架，渐入物我两忘之境。忽忽间，两人已驳了一百多剑。盘踞他心头的愤激、伤痛、忧惧与挂碍已消弭不见，灵台清明，天地间似只剩下他手中剑，与眼前剑。
那一柄形似妖氛、疾若电飞的剑！
分明有数千人凝立当地，却鸦雀无声。封禅台上惟有白云流散。云飞急急，云去无声。日光破云而出，照澈天地。如他出剑时决绝到理所当然，一似临水照影、抽刀断流，要与前尘种种做一个清算——
岳不群嘶声呼吼，亦是肩头中剑，这一剑却直穿肩骨。当啷一声，他手中长剑跌落就地。鲜血透衣而出，有如泉涌。
众人皆惊不能言，过得片刻，才有彩声震天响起。
令狐冲回剑在手，只见岳不群站在当地，脸如死灰。他见岳不群受伤甚重，心道：「这一来他此生怕不能再使剑了。」他心下一酸，咬了咬牙，这一剑却再不能递将出去。怔得一怔，只见岳不群嘴角歪扭，看定了自己，似是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忽地旋身，如一抹影子倏忽而去。
他心潮起伏，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正自说道：「五岳剑派，以剑为尊。今日五派归一，有此一场剑斗，足以垂照后世。今日五岳派开宗立派，老朽武当冲虚，恭贺令狐世兄出任五岳派掌门！」
五岳派中诸人适才看到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方知令狐冲剑法之高，实是可惊可畏。又见武当掌门冲虚道贺，少林、崆峒、昆仑诸大派首脑逐一上前与令狐冲见礼，心中皆想：「令狐冲武功既高，又得诸大派如此支持。」不免都消了争胜之念。而左、岳等人在各派伏下的接应之人见事不谐，逢迎更力，片刻间大局已定。
令狐冲见五岳令旗置于方盘之中，托到了自己面前，心头只是一片茫然。他对上前道贺的诸派宾客匆匆抱拳为礼，道：「小子无礼，少陪片刻。」抽身飞步下台，向恒山诸人走去，只见众弟子神色各异，有的欢容满面，亦有的惶惑不安，更有数人脸有泪痕，合十喃喃念佛。他心头巨震，见仪琳在前，伸手捉住她手臂，却觉口干舌燥，难以开声。
仪琳眼眶泛红，低声道：「恭喜掌门师兄。师父她们沉冤得雪，我们心中……好生欢喜。」
令狐冲点了点头，心头怦怦乱跳，只见几名精擅医术的大弟子围成一圈，看不清其中情形。他定了定神，方才问道：「他……」
仪琳一双妙目看定了他，眼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只道：「师姊说，他现下不会便死，但……但任大小姐说……」
令狐冲心头一跳，看向仪琳眼光转去的方向。盈盈仍是劲衣深笠，站在离人群不远之处，此刻见他注目望过来，缓步向这边走来。
虽是眼光并未相接，令狐冲却觉胸口如中了一拳，停了停，方涩声道：「盈盈……」却说不下去。
仪琳垂头走开，盈盈却不即开口。风自两人间流过，将她黑色的面幕吹得轻轻拂动。令狐冲忽然觉得，或许她是刻意不让他看见她的脸。
但盈盈说话时，语声还是一样柔美：「冲哥，你放心，我会得帮你救他。」
令狐冲心头骤然一阵宽慰，却又有深深感愧。两人相对而立，忽然鞭炮之声大作，欢声如潮从远及近涌了上来。无数旗花火箭射上天空，华美灿烂，有如为他人生中最光辉的一日标示注记。
而令狐冲只是站在当地，凝视他看不见的一双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却讷讷不能成言。
[本节完]
二○一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23:45:30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夺帅（已补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