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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之六 昔年流雪(上,9.5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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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琴川,是一个处处可见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
在水乡,有冬雪的年景不多见。这一年冬至,琴川小镇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雪,一连下足七日方才停歇。
瑞雪兆丰年,因而琴川百姓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就连镇东口德生酒馆里那刚迎了美娇娘进门的德生掌柜,算着来年或许能多收购些粮食酿女儿红,亦是喜上眉梢,扬言要在酒馆门口捐一座功德桥,以感谢老天庇佑。
当真是好年景,好时光。
寂桐便是在那个冬雪尚未消融的日子,来到了琴川小镇。
那时的寂桐,不似现在老态龙钟,还当得起“美人迟暮”这四个字。
无悲无喜的目光,一如秋日澄澈的湖水。
只是不知梳得齐整的鬓发,因何染上了霜华?
寂桐遇着欧阳少恭的第一日,便告诉对方:寂桐,是她的化名。
寂寂桐木,盼凤来归。
她在等她的夫君。
而年仅5岁,本不应通晓世间思慕之情的小娃娃,则用点点头,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
“我明白。”
然后,他想起多年之前,他还不是欧阳家的小少爷。在他寄身于海外一角,沉醉于一个幸福的碎片,以为苍天终于对他仁慈之际,他禁不住最心爱的妻子的请求,为她奏了一曲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待他收起琴后,慎重地告诉妻子:浮生多难,他早就没了四海求凰的志气,所以妻子对他来说,不是共翔九天的凰鸟,而是赖以栖身的桐木。
惟有在她怀中,他才能得以安眠。
几日后,寂桐送来一件小袄。面料是稳重的藏青色绸子,穿在外的那一面用银线绣了暗纹,不动声色地华丽着,穿在内的一面则是反着缝的,找不到半个针脚,极为妥帖舒适。
比起琴川绣娘的手艺,那件针线实在算不得出众。但它的用心和体贴,使它合了他心意。
寂桐的礼物里还有一方小帕子。素白的帕身上,绣了一束花丛。欧阳少恭将帕子翻过来,看到收针处,丝线缭绕,压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
欧阳少恭抚上那只蝴蝶,思绪万千。他想起他那活泼好动的妻子,原先是不会做针线的。后来听他说中原的女子都为丈夫缝衣裳,也悄悄做了一件袍子,奈何手艺实在见不得人,不敢拿到他面前献宝,便寻个时机,偷偷地把它埋起来。
再后来,他挖出那件袍子,握着妻子的手,让两人指尖与丝线追绕缠绵,在收针处压出了一只蝴蝶。
他说:巽芳压的这只蝴蝶甚好。
昔日的甜蜜,仿佛从帕子上那只蝴蝶处一丝丝地流泻出来。欧阳少恭长久地抚着蝴蝶,心想巽芳若是活着,会不会在每一件针线上,都压这么一只蝴蝶。
就算老了,就算针线功夫已经出类拔萃,会不会始终怀着当年的情思,压上一只小小的蝴蝶?
而相濡以沫,又是否就是收针处的一只蝴蝶?
于是欧阳少恭起了将寂桐留在身边的心思。
他问寂桐是否愿意寄身欧阳家,寂桐欣喜地说愿意。
欧阳少恭又问:“那你不等你夫君了么?”
寂桐静静地注视着欧阳少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知怎地欧阳少恭心头火起,软绵绵的吴侬童音,拔高了些许。
“你等他多年,或许他也一直在寻你。到现在你才决计放弃?”
寂桐只和气地笑,欧阳少恭便没了声息。
谁也不能保证当年之事会被一直铭记,伤怀的总是被留下,而又不肯忘记的那个。有人不肯放弃,比如他,纵使负尽苍生与天相争也要抓住一缕昔日的残景;有人到头来终是放弃,比如寂桐。这样一来,过往的美好,永不更改。
又过了些时日,欧阳少恭还发现,寂桐亦是一个极为有趣之人。
寂桐不似寻常老婆子,往往遇事只议一句应该不应该,却从不问欧阳少恭能做不能做。
因为,“应不应该”来自她自己的心思,“能不能做”却是由欧阳少恭拿主意。这便是说,她并不因欧阳少恭年幼,而去大力干涉他行事。
欧阳少恭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他未曾遇到寂桐这般合心意的帮手。
继而,不知不觉,一晃二十年。
若是……寂桐……
斗室之内,欧阳少恭缓缓拨弄缺了一角的长琴,蹙着眉头沉思。
——动机、行为、前因后果。
通常,要布一个完美的局,动机、行为、前因后果总是浑然一体。然而,欧阳少恭活了太久,经历过各种奇事,亦知有些事背后,各不相干的动机、行为与前因后果,也能在不经意间合为更加艰深难解的迷局。
与雷严合谋之人,确实该是一个对他和雷严极为了解之人。
雷严身边的元勿具备资格,他身边的寂桐亦如此。
然而他最初认为,这个人既然造成了自己被囚于一室的局面,最终目的,是要利用雷严对自己不利。
寂桐却没有加害他的动机。
况且,他总是以为,那个足以做他对手的暗中之人,应该是厉害无比的角色。
仔细想来,这或许不过是种虚妄的期待。
直至今日雷严说出了玉横的真正来历,盛怒之下,他将自己的对手又高看了一层。
但若对手真是知道玉横来历、又一心要对付自己的厉害角色,大可不必选择与雷严合谋,去行将自己囚禁这样曲折而难测结果之事。
进而,欧阳少恭想到将事件拆分——
首先,知道玉横秘密之人可以不是幕后之人。
同理,当初知道自己去了昆仑山天墉城,并将此事告诉的雷严的,仍可以不是那幕后之人。
而这个隐藏的厉害角色,则不需要对自己和雷严有过多了解。
甚至……他可以不在青玉坛内。
其次,幕后之人的动机可以不是加害自己。
他将雷严推上掌门之位另有目的,而自己,着实是雷严继位的障碍。
这个人熟知雷严与自己的品性,他造成今日之局的目的并不明确。
而这些,寂桐也做得到。
但……若是寂桐……她的动机是什么?
这却是欧阳少恭无法理解之处。
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中,寂桐总是得他高看一眼。因为,他对寂桐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近感。
而在身为“欧阳少恭”的这一世,不顾一切真心待他好的,也仅有寂桐一人。
寂桐的好意,执着而盲目。欧阳少恭行事毒辣阴狠,寂桐又一心向着他,手上自然无法避免地沾染了血腥。
每一次,寂桐口中虽说着“造孽”,到下一次需要在他人的性命和欧阳少恭的处境中做出选择时,她的选择仍是后者。
二十年的情谊绝非作假。
欧阳少恭实在想不透,有何事能让她不惜煽动雷严违逆自己。就算寂桐遇到了事端,求助自己也比雷严合谋来得容易。
欧阳少恭想了一夜,实在拿不准到底幕后之人真是寂桐,还是自己多虑。方觉有些困倦,青玉坛晨间的钟声,已悠悠地响起来。
不多时,听到门外有弟子唤他。
“丹芷长老,掌门请你到青玉宫议事。”
雷严?这么快就找上来?
欧阳少恭暂不作声,闭目调息,等到寂桐上前来伺候,才淡淡问道。
“寂桐,你说雷严现在找我去青玉宫是何意?”
寂桐沉思片刻,缓缓摇头。
“寂桐不知。”
“也罢,我且去一趟青玉宫,此处劳烦寂桐打理。”
寂桐踌躇半晌,诺诺道:“少爷,如今情势不明,行事千万小心。”
那因担心而欲言又止的神色,实在不似作假。
欧阳少恭犹疑片刻,整装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