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恭]琴杀》暴虎冯河

11、之六 昔年流雪（中，9.5修）

　　进到青玉宫，欧阳少恭嗅到一股淡淡锈气。低头一瞧，地上未干的水渍隐约可见。他略一思索，大致猜测出此先前此处发生了什么。
　　因而，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绽放一朵笑——离继位大典不过才一日，事情来得倒快。
　　雷严掌中托着一块白色石片，似在沉思，石片不足寸长，质地如玉。
　　正是玉横碎片。
　　欧阳少恭神色微动，半眯杏眼。此刻听得弟子通报：“掌门，丹芷长老到了。”
　　雷严回过神来，一挥手，遣退身边心腹弟子。
　　“辛合、松阳，你们先退下。”
　　松阳从欧阳少恭身边经过时，剜了他一眼，分明心有怨恨。
　　欧阳少恭眉一挑，诧异道：“松阳师侄为何瞪着在下？”
　　雷严闷声答道：“还不是昨日少恭做了好事。少恭叫术法长老大徒弟‘死而复生’，他的小徒弟今日便上门来寻仇。松阳方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自然记恨上少恭了。”
　　“原来如此……”少恭颔首，想起那为了师兄之死掩面哭泣的少年，故作惋惜道：“倒是个有情义的，在下累他丢了性命啊。”
　　“少恭看重情义？这便可笑了。”
　　雷严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手一摊，将玉横碎片呈到欧阳少恭眼皮下。
　　“说起来，玉横碎片散入民间已有些时日，我遣弟子收回了一块。少恭且看。”
　　欧阳少恭探出头去，只见玉横碎片在雷严掌中莹莹地发着淡光。因吸足魂魄，不过是一块碎片，也比往日的整块玉横还来得耀眼。力量果真更为充盈。
　　“击碎玉横散入民间本就是为了少恭，如今寻回碎片，这就交予少恭。”
　　如此好心？
　　欧阳少恭心中狐疑，伸出手来正要接，见雷严又慢慢将手指蜷缩，握成了拳，暗道雷严果然要提条件。这便对了。
　　他含笑道：“掌门还有话要说？”
　　雷严面上阴晴交错，心思却并非欧阳少恭猜测那般——
　　掌中的小小碎片，让他想起事件皆由玉横而起。当日若不是为讨好欧阳少恭而击碎玉横散入民间，现在他还是青玉坛的武肃长老，空有蛮力，心甘情愿任欧阳少恭摆布，不会知晓他心中实将自己轻之贱之，也不会在被逼迫着，艰难地在野心之路上步步行险。
　　欧阳少恭比他预料中更恶毒。然而昨日那个气得口不择言的欧阳少恭，才是真正的欧阳少恭的……冰山一角。
　　若不是玉横，雷严不会发现，他从未看清过欧阳少恭；但若没有玉横，雷严也不会触及到欧阳少恭的真心。尽管那一丝真心只含恶意。
　　这是幸或不幸？
　　一瞬之间，雷严心思百转千折。他想到了过去之事，又想到了昨日之事，又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荒唐之举，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待到欧阳少恭出声，雷严慌忙回过神来，目光不自觉地停在欧阳少恭噙着笑的嘴角上，又想起双唇相接的触感，想起欧阳少恭口中的滋味……
　　继而大赧，幸好天生面黑，也看不出来。
　　雷严又觉可笑：两人之间明明已走到撕破脸皮的地步，自己还能对着欧阳少恭生出绮思，也堪称奇事了。

　　“少恭可知洗髓丹？”
　　待心神终于真正定了下来，雷严再次摊开手掌，将玉横碎片递过去。
　　“洗髓丹……？”欧阳少恭手略微一顿：“那是……第五代掌门厉初篁记录在典籍中的，令人脱胎换骨的药物？”
　　雷严颔首。“正是。洗髓丹一物仅为传说，门内秘典中亦只记载其形状和功用。不过……”说到此处，他拖长了尾音：“以少恭之能，炼制洗髓丹应是不在话下。”
　　“噢？掌门凭何以为，在下会去炼那东西？”
　　欧阳少恭杏目微挑，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或者说……掌门凭何以为，在下会听命于你？”
　　这番拒绝早在意料之中，雷严并不动气。
　　“我为少恭寻玉横碎片，作为回报，少恭不该为我炼药？”
　　“原来如此。”欧阳少恭点点头：“在下还以为，掌门私动丹芷长老之物，进而为求谅解寻回碎片，是不求回报的。”
　　“少恭，难道到了此刻我还需你谅解？”雷严沉声道：“十几年来，少恭一直利用我，亦不将我的好意放在心上。少恭如此待我，我就是趁势利用少恭，又有何不可？”
　　“掌门倒是变通得快。”
　　“这番人心冷暖的体会，却是少恭教予我的。”
　　对着雷严寸步不让的反唇相讥，欧阳少恭和气地颔首，似在感叹孺子可教。心中却在冷笑：囚禁之后是利诱，利诱之后是要挟。若是还不从，大概便会以暴力相迫。雷严这一套把戏，实在过于俗烂。
　　他稍一思索，又道：“雷严，我的心意，就如昨日所言——绝不会听命于你！不过，若是交易，又令当别论。炼制洗髓丹之事，且待我考虑两日，再做答复。”
　　言罢，欧阳少恭转身要走。雷严见状，急急上前几步，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少恭，此事并非交易！我定会为少恭寻齐玉横碎片，这洗髓丹，少恭亦是非炼不可！”
　　“噢？掌门如此急切？”欧阳少恭停下身来，似是饶有趣味地注视雷严：“看来青玉坛掌门之位，并非掌门预料中那般~好坐啊~”
　　“与少恭无关！”
　　雷严甩袖，恨恨道：“至昨日，我还一心与少恭共掌青玉坛。到少恭气极吐真言，方才明白是指望不上少恭了。因此，日后少恭亦不必理会坛内事务，专心炼药便是！”
　　“何况……”雷严放缓语速，语中又多了一份阴沉：“少恭体魄不比当初，也不该再为门派事务‘劳心费神’！”

　　昨日，欧阳少恭的装病之举，让雷严信以为真。
　　经由昨日之言，雷严对欧阳少恭不再心存幻想。作为当下势必要拿捏住的对象，欧阳少恭的“短处”来得正是及时。虽然……那一口黑血，喷得他胆战心惊。但即使如此，雷严仍不敢对欧阳少恭掉以轻心。
　　而在一个时辰之前——
　　他唤来一众心腹弟子安排近日事宜。后来术法长老的三弟子硬闯进来，见了松阳，二话不说，举剑朝着松阳刺过去。
　　松阳大惊之下差点忘了躲闪，还是雷严反应过来，将松阳挡到身后，继而怒斥少年。
　　“为何挥刀同门！”
　　一派掌门之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弟子，本该极具威慑力，谁料那少年咬咬牙，权当没听见，绕过雷严，又要去刺松阳。
　　雷严赶紧出手阻止，那少年见受制，竟反手向雷严挥剑！“罪魁祸首是你！”少年厉声大叫：“雷长老！是你指使松阳杀害葛根师兄！因为你想当掌门！你的狼子野心瞒不了别人！”
　　雷严惊怒之下一时忘了力道，挥掌击碎少年心脉，即刻，少年七窍流血而亡。这场危机，才暂时落下幕来。然而，雷严此时方知他并不受门内弟子信任。今日可以是术法长老的小徒弟，明日可以是别人。他最是看不起的一群蝼蚁，也能陷他于不利！
　　而现在的尴尬处境，正是欧阳少恭一手造成的！
　　雷严愈发恼怒之际，有弟子进来通报，玉横第一片碎片已找到。他想：玉横碎片自然要还给欧阳少恭，但也得从欧阳少恭身上讨回点什么！
　　于是他记起了厉初篁所著典籍中记载的洗髓丹。据说洗髓丹有让人脱胎换骨的力量，炼制方法却早已失传。
　　雷严觊觎洗髓丹的力量已有一段时日，此刻，体会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对洗髓丹愈发虎视眈眈——若是门内弟子不肯好好听他说，那便以蛮力服众又如何！
　　炼制洗髓丹的最好人选，自然是欧阳少恭。以欧阳少恭的能耐，不应存于世的溯魂丹都能炼得像模像样，洗髓丹也应不在话下。便是退一步：就算欧阳少恭炼不出来，也能将他困于丹室一段时日，好过放任他再掀事端。
　　如此一来……说不定……时日久了，他还会回心转意。

　　雷严这边是心绪繁杂，一会儿恨极了欧阳少恭，一会儿又还记着以前的那些尊崇有加。一会儿想着不如将欧阳少恭囚进丹室内驱使一辈子算了，一会儿又还盼着与他携手再续振兴门派的梦想……欧阳少恭哪有兴趣去揣测雷严心境，他慢吞吞将袖子抽出来，淡声道：
　　“我说了。若是交易，还可考虑一二。其他的，就勿要再提。”
　　“你……！”
　　雷严握紧了拳，看似要发作了，但他看着欧阳少恭嘲讽尽露的面孔，忽有所悟。
　　“好！就当是交易！少恭不过是……不愿与我再有其他牵扯，只能将此事当做交易。交易之后，各不相干，对罢。”
　　欧阳少恭赞许地颔首。“掌门果真聪慧了许多。”
　　雷严咬牙，硬生生将喉头一股郁气吞了回去。
　　“少恭可先回去准备。明日起，少恭便可常驻义幽丹阁，专心炼药！”
　　“在下先谢过掌门。”
　　欧阳少恭侧了侧身，算作行礼。
　　眼看他又要走开了，雷严终是不甘。在他抬脚要迈出青玉宫时，雷严再一次唤住他。
　　“少恭留步。”
　　“掌门还有何事？”
　　“还有一物，尚且请少恭一并处理。”
　　“何物？”
　　“术法长老三弟子的尸身。”
　　方才青玉宫出人命，雷严只来得及命人清洗现场血迹，那少年的尸体尚且搁置于青玉宫秘室里。现在正好拿来膈应欧阳少恭。
　　果不其然，欧阳少恭听了，蹙起秀丽的眉。
　　“敢问掌门，我要一具尸身何用？”
　　“少恭不是能拿去试验那什么溯魂丹么？”雷严讥讽道：“想来正是因此，那暗中助你之人，也不会将上一位他们的尸体放了那么久。”
　　这却是雷严在暗讽欧阳少恭与助他之人早有筹谋，一心于昨日置自己于险境了。
　　欧阳少恭笑道：“说到暗中之人，掌门背后也有一位，这便扯平了。”
　　“至于尸体……”他沉吟片刻，忽而展颜：“确实有许多用处。”
　　“不知掌门有兴趣知道，当下门内如何处理药人尸体？”
　　雷严迟疑：“难道不是埋了？”
　　“非也。说起来，这还是在下的秘密……”
　　“少恭不必兜圈子，细说便是！”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耳听不如眼见。掌门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