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恭]琴杀》暴虎冯河

12、之六 昔年流雪（下，9.5修）

　　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宛如噩梦。

　　从远处看，青玉坛上下形似太极八卦，混成一体，其实两层地势相隔昭昭。上层太阴地的积水顺着连接下层的巨大石柱流泻而下，滋养下层。
　　正是那些石柱间，另有玄机。

　　雷严先是跟着欧阳少恭到了上层，而后施展避水术，进入积水中。他才方知水面之下，竟有暗道通往石柱内部！
　　幽暗潮湿的石柱内部，仅以阴火照明。
　　凶丧、驳、梼杌……
　　雷严随着欧阳少恭蜿蜒而行。一路所见的，均为性子极为凶残的妖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而石柱下部，更是妖气冲天。
　　咚——！！
　　忽有强劲的腥风迎面击来，欧阳少恭似早有准备，一侧身轻巧地躲过了。雷严慌忙提起八荒六合剑，勉强抵挡住腥风。
　　原来是一对怪鸟扇着巨翼飞了过里。怪鸟双生一体，四目充血，头顶几根硬毛油腻腻地耸着。飞过时，口中所衔之物掉落下来，故而发出了声响。
　　掉落的，却是一条人臂！
　　“双生共命鸟……”
　　雷严望着飞过去的怪鸟，低语道。
　　双生共命鸟，又称比翼鸟，传说由痴情男女所化，本是种性情温和的妖兽。但方才飞过去的那对，模样格外狰狞，望之便心生不祥，分明是因食了尸肉而凶化！
　　恍惚之间，雷严听得欧阳少恭轻声笑道：“掌门可是受惊了？这倒是在下的不是，没有早些告知掌门此处秘密。”
　　他心中已是万分紧张，听了这一句，不由颤声。
　　“少恭，你豢养妖兽？！”
　　“掌门何必明知故问？”
　　“这……是何时之事？”
　　“掌门以为，当年从乌蒙灵谷回来，我身受重伤，前掌门为何不追查事由？”
　　欧阳少恭言下之意，豢养妖兽之事竟已进行多年。雷严想到多年来日日夜夜与妖兽比邻，却未察觉半分，更觉惊骇。
　　“青玉坛乃洞天福地，你却让妖兽进来与我们做伴？”
　　“洞天……福地？”
　　欧阳少恭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语。
　　唇角微扬，一抹笑容又忽而绽放。
　　“二百七十年前，厉初篁以人畜魂魄炼药，此地尸骸堆积如山，可有半分像洞天福地？这其后，门内为权为势明争暗斗，冤死屈死者不计其数，算得上洞天福地？便是数日前，掌门挥刀同门，青玉坛血流成河，还能叫洞天福地？”
　　欧阳少恭说到兴起，神色竟是十分愉悦。
　　“与妖兽为伍又如何？苍天不仁，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又与畜生何异？说起来，天地间的万物，都是为求生存不择手段的兽类罢了。掌门，你以为自己又比妖兽强几分？”
　　雷严哑口无言，怔怔望着舌灿莲花的欧阳少恭。
　　后者杏眸中的黑暗深不见底，无从探寻。而黑暗之中，仿佛有一股瘴气从身体中溢出来，包裹了他整个人。
　　那是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邪恶。
　　他不由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或许只是个披了张俊俏人皮的怪物罢了。

　　两人又行了片刻，欧阳少恭忽然柔声道：“到了。”
　　石柱的最下部是片平整而略显广阔的空间。那里被分作两间石室，室内各养了一只妖兽。
　　穷奇与饕餮。
　　穷奇以人为食，善恶颠倒；饕餮贪欲无穷，若不在饿得发狂前斩下它的首级，它便连自己也能吃掉。这两只妖兽何等凶恶，到了欧阳少恭面前，却乖乖地伏下身来，认其为主。
　　欧阳少恭看它们的目光，亦是柔和的，甚至掺杂了些许柔情蜜意。仿佛他看的不是食人的妖兽，而是林间一只扑花的粉蝶，又或是屋檐下一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幼犬。
　　“掌门，饕餮与穷奇素来由在下亲手喂养。但依掌门之命，在下自明日起住进义幽丹阁，怕是有段时日顾不上它们，在下这便将他们托付与掌门——”
　　接着，欧阳少恭将饲养的方法一一道来。
　　“饕餮与穷奇性子凶恶又执拗难训，至少每隔十日须得送一具尸体进行满足它们。否则，它们若是发狂，后果难以想象~此外，它们只认在下为主，送食之人不可靠得过近，若是被它们视为食物也是不妙~”
　　雷严此时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顿有所悟。“少恭这番话，应不止对我一人说过。”
　　“掌门何以得知？”
　　“当年你以弱冠之龄登上丹芷长老之位，又刻意在人前收敛锋芒，谁会真心惧你敬你？之后不足一年，前掌门等人便不再插手你的事务，亦不再逼着你炼制溯魂丹。当年我只道你心计了得，不知用什么方法得了他们信任。现在想来，你大概如今日这般，带着他们来看了此处，说了这番话。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再为难于你。”
　　“掌门聪慧。”
　　“你十年前便能以妖兽震慑前掌门等人，蓄养它们自然是在更早前。少恭，你究竟何时起与妖兽为伍？”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含笑吐出三个字：“一、开、始。”

　　雷严一震。原来，一切都是阴谋。
　　一开始就是阴谋。
　　在他站在青玉坛上层的荒地中空抚琴弦之时，他也在思考，青玉坛此地该如何利用。
　　在他弹奏着刚柔并济的潜龙之音时，他已在暗中谋害人命，以填饱妖兽们的食欲。
　　在他循循引诱别人去争夺力量与权势时，他已有十足的把握，以今日这番言辞威慑众人……
　　雷严以为两人心意能够相通，实则天差地别。
　　因为，雷严再是心地不善视人命如蝼蚁，却始终以青玉坛为根本。他所求的，是将青玉坛握在掌中，进而征服天下。
　　而对欧阳少恭来说，青玉坛则至始至终都是一枚棋子……仅是棋子。他对此地全然不存半点情谊。

　　“少恭，果然是狠毒之人。”
　　半晌，雷严艰难地说道。
　　“狠毒？”欧阳少恭笑得和善而温柔：“不，在下在做好事。青玉坛内含恨而死者甚众，他们魂魄归于玉横，尸身归于妖兽，可谓物尽其用。而对于掌门等人来说，即便再是杀人如麻，也不怕冤魂缠身，可以日日睡上安生觉，岂不甚妙？在下这番微末的辛劳，掌门自是不必言谢的~”
　　如这般，欧阳少恭一边说，一边细查雷严惊骇的模样。
　　面上笑得暖意融融，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豢养妖兽一事，极为隐秘，就连寂桐也不知晓。
　　——因饲养妖兽之地瘴气甚重，当年他顾着寂桐年迈，怕她知晓此事执意跟着前来，吸入瘴气伤了身体，故而对寂桐隐瞒下来。
　　这一丝绝不会施予其他人的，罕见的体贴，却成为他今日探查寂桐的入手之处。
　　若寂桐真是幕后之人，从雷严处得知了此事，大概，会到他这里来探问吧。
　　但若是那一日到来，他该如何对待寂桐？
　　那个……朝夕相对了二十年，总是让他在不经意间想起妻子的老仆……
　　欧阳少恭思付着，渐渐地，连面上的笑容也收起来了。

　　就在欧阳少恭与雷严各怀心思无言相对之际，青玉坛下层的寂桐亦是思虑重重。
　　欧阳少恭去青玉宫已有一个时辰，此刻仍未归来，寂桐无法不担心他的安危。
　　石柱内的秘密，寂桐却是知道的。
　　不久前，欧阳少恭说要外出一段时日。殊不知自他从乌蒙灵谷重伤而归，寂桐每逢听闻他要外出，便是心惊胆颤。而这一次，他出去的时间格外长，却又不肯言明要去何处。
　　寂桐实在担心不已，暗地跟了他一段时日。于是，看着他收复一只魇，看着他进了昆仑山，入到天墉城。待他回来后，又看着他进了石洞内部，进而……看着他以药人的尸体喂食妖兽。
　　途中虽有一两次，欧阳少恭狐疑地查探四周，却未能发现她的存在。
　　他是没有想到，有人会用蓬莱术法跟踪他，且不说那是不传外人的皇家秘术。
　　在他心中，会使用蓬莱法术的人早已不存于世。
　　而寂桐虽然读过欧阳少恭几世前刻在山洞内的石书，又与他日日相对近百年，在他身为“欧阳少恭”这一世更是帮着做下不少狠毒之事，自认对他阴暗偏激的一面有所了解，却在见识了欧阳少恭近来的作为后，心惊不已。
　　挑唆魔物、秘入天墉、豢养妖兽。
　　她虽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却猜测出这一连串事件联系起来，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极为可怕的阴谋。
　　她无法看着他以身犯险，亦再没有理由说服自己……欧阳少恭所做之事，仅是为求自保，好在这残酷的尘世中活得轻松些。
　　为了不再让他犯错，她宁愿选择与雷严合谋，将他困于青玉坛内，再图它法劝他放弃那些可怕阴谋。

　　到想透的那一瞬，寂桐才惊觉，流年已逝。
　　那个眼神凶狠虚无，却不言不语为一位无助少女驱赶妖兽的男童已经消逝。
　　那个对他人浅薄的同情会抱以冷笑，却仍然无法抗拒地想要去再相信一次的男童已经消逝。
　　再相逢，两人之间已然隔着沧海与桑田。
　　其实，他们熟悉的对方早已死去。
　　彼此所拥有的，都仅是一个旧日的空壳。
　　彼此所怀抱的，都仅是一份虚妄的执着。
　　彼此所渴望的，都仅是一丝对于昔日幸福的追忆。
　　若是能够选择，她宁愿时光永远停留在重逢那一刻。
　　——在冬雪尚未消融，日光却又缱绻的江南小镇，苍老的妇人与年幼的稚童。
　　——纵使欣喜中暗藏遗憾与痛心。
　　那跨越几世生死，又值得耗尽余生去回味的，弹指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