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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之七 或有情衷(下,9.5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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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少恭并不知雷严与寂桐的一次密会,让雷严以为“拔除”了自己的“爪牙”,又对他放心了几分。他倒真将心思投入了洗髓丹的炼制中,耐心等待着局破之日的的到来。
待到欧阳少恭于溯魂丹的炼制上已小有所成,却未等到雷严或寂桐有所试探。
莫非揣测有错?
少恭虽是略有狐疑,仍是平心静气。
又过了两三日,第一炉洗髓丹出炉。雷严得讯,领人前来试药。
洗髓丹不愧“洗髓”之名。几名药人得了丹药,过于充盈的内力于脉络之间疾走,一时难以自抑,掌下胡乱发力,竟将击毁了一处石壁!
雷严却是不满。
“洗髓丹是脱胎换骨之药,就是最软弱的蝼蚁服下,也可变得力媲鬼神,绝非劈碎几块顽石这般简单。少恭,你炼的又是什么!”
对着雷严的怒火,欧阳少恭只是略一倾身。
“掌门,此乃将药性稀释五倍的溯魂丹。如今看来,是炼成了。”
“稀释?少恭为何不炼制药性更强的洗髓丹?”
“以掌门的聪慧,难道不知‘脱胎换骨’是为何意?要让凡人脱胎换骨自是不难,但掌门可知脱胎换骨后,他们会被如何称呼?”
雷严滞了片刻,一甩袖,厉声道:“还能有什么称呼?不过是‘怪物’二字罢了!”
这番回答倒在欧阳少恭意料之外。
“噢?掌门现在不怕妖物污了你的洞天福地?”
“欲要脱胎换骨,自然须付出代价。强大的力量,又岂会拘泥于世俗皮囊?”雷严倒是彻底想通透了:“况且,据厉初篁典籍所载,服下洗髓丹‘脱胎换骨’之人,仍保有心志,与你养在石柱间那群秽物,不可同日而语。”
雷严说到最后,禁不住恨恨讽刺欧阳少恭豢养妖兽之举。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多日不见,掌门连口舌功夫都大有长进。”
“跟丹芷长老相处,若不悉心应对,还不被辱到天边去?”
“掌门不必夸我。”欧阳少恭听了,似是心情大好,朗声道:“在下何德何能将掌门逼迫至此?恐怕……真正迫得掌门‘大有长进’的,是现下青玉坛的情势。”
雷严黑了脸,没有否认。反正在这个人面前,越是倔强挣扎,越是被辱没得厉害。从今以后,他的话只管捡重要的听,其余的左耳进右耳出,也便罢了。
“掌门,在下所言可对?青玉坛掌门之位,你坐得还安稳?”
“少恭不必多言!”雷严厉声打断欧阳少恭:“门派之事,我自会解决,横竖与少恭无关!”
欧阳少恭含笑颔首。
“掌门辛劳。”
又是笑。雷严看得心烦。自从继位大典之日触了他逆鳞,欧阳少恭对着他,只流露那些拿腔作调的姿态。
“少恭,何事好笑?”
“我是想起……”欧阳少恭拉长了话音:“门内惊变之日,掌门留我一命,原是指望着在下以丹芷长老的身份来安抚人心。到如今,掌门可有后悔?”
“少恭此言何意?莫非后悔了当日的决定,想出丹阁?”
却又在心中道:如今你便是后悔,也不敢放你出来了。
“在下仅是有感而发。丹阁之内自有春秋,倒也安稳,又何必出去替掌门抗那些惊涛骇浪?”
“少恭……”
雷严忽而止声,仰头凝视他眼中深不可测的黑暗,半响才道。
“你真是冥顽不灵!”
而后,雷严留下一句“下次再见,须奉上真正的洗髓丹,否则休怪我无情!”,拂袖而去。
不多时,寂桐前来报了桩消息。一月以来,雷严急欲在青玉坛内立威,行事手段有所偏颇,已引发门内弟子不满,再兼青玉坛以金丹术为本,雷严于丹药之道上并无建树,更惹弟子非议。
一日前,当朝一位贵不可言的大人物遣人上门求一味奇药,此时青玉坛已无此药存留,雷严却不便拒绝——青玉坛虽不在俗世中,人们的吃穿用度、炼药资费,却都是从俗世中来。青玉坛的大金主,正是那些用奇药翻覆江山的贵人们。
其实何止青玉坛,修道门派大多如此。虽说修道之人讲究清净无为,实则脱离不了凡尘种种。进而,与这浩瀚无边的江山锦织之间亦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于是雷严一边应承下来,一边遣弟子去炼制此药。
受命的弟子很是不满。此药向来都由历代丹芷长老亲自炼制。时间紧迫,炼制之法奇特,炼制过程中又无可主持大局之人,如何办得好差事!
便有人进言,不如请丹芷长老出来主持炼药事宜。
雷严自然不肯,道是丹芷长老目前炼的是仙神之药,岂能为世俗之药分心。
立刻有弟子不服道:“仙神之药是给神仙用的,神仙们命长,等上一时半刻也不要紧。掌门口中的世俗之药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这名弟子毫无敬意的口吻,大刺刺地否定了雷严作为一门之主的权威。
余下的弟子们纷纷附和。接着,稍嫌嘈杂的青玉宫内,有弟子大声说道:“掌门为何不肯让丹芷长老出面?莫非真如传言一般,丹芷长老名为在义幽丹阁内炼药,实则被掌门囚禁?”
此言一出,四下无声。
“你们休要胡言!”
雷严一名心腹上前呵斥弟子,只换得更多的非议之声。
“自继位大典之后,我们再见不到丹芷长老一面,未免奇怪了些!”
“是啊,若丹芷长老再不出面,我们如何能信掌门所言!”
“你们……!”那名心腹弟子欲辩解,雷严一挥手,指向被遣了炼药差事的几名弟子,厉声道:“罢了!让你们去见丹芷长老便是!”
“那后来呢?”欧阳少恭问道。
寂桐垂下眼:“今日,雷严确实将他们带到你面前来了,对着其余弟子,他则称那几名弟子入义幽丹阁同你一起炼药,一时半刻出不来。”
她顿了顿,又道:“雷严现在,只能使‘拖’字诀。”
“噢。”欧阳少恭颔首:“看来雷严今日带来的药人,便是那几名弟子了。”
“少爷……”寂桐诺诺地叹了口气:“雷严现在处境艰难,不知何时会狗急跳墙,你须更加当心啊。”
欧阳少恭细细打量寂桐神情,忽而冷笑。
“晚了。他恐怕是,已对我起了……”
杀、心。
最后两字,他是贴着寂桐耳边说的。
低缓而轻柔的语调,像在陈述一桩趣事。
“啊?!”寂桐抽了口气:“怎会如此?!”
“寂桐可还记得,继位大典之日,我赠予雷严一份‘厚礼’?掌门大人未能妥当处置,便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那一日,欧阳少恭以溯魂丹迫松阳失态,引得门内弟子怀疑雷严。经由这些时日,众人的疑心也该到发酵膨胀的地步了。但他以为雷严和幕后之人一早便会将此事处理,却不知为何,雷严竟让事态发展至此。
若是寂桐……
欧阳少恭又想道:若是寂桐,未必没有处理此事的能耐。
若是她,为何不去帮雷严?
他阖目思索片刻,又道:“青玉坛现下只存我与雷严两位老人,弟子们越是不信他,越会将希望放到我身上。如今之计,雷严放我出去怕控制不了我,不放我出去弟子们终会闹事,你猜他会如何解决?”
继而,欧阳少恭笑出声来。“他倒是越来越聪明。人在困境中,果真心智长得快。”
寂桐露出些疑惑的神色:“少爷此话怎讲?”
“他要我炼出真正的洗髓丹。”
欧阳少恭只此一言,悉心留意寂桐的反应。
寂桐立刻大悟。
“青玉坛以金丹术为尊,雷严拿出了仙神之药,即可暂时镇住门内弟子。”
欧阳少恭颔首,心想:寂桐倒没有装傻。
待门内弟子见识洗髓丹之威,非议之声一时之间会消退下去。而他这个丹芷不必出丹阁,继续炼制不世的丹药,几名闹事的弟子也会继续陪着自己“炼药”。只是下一枚丹药,是须花数日、数月、抑或是数年来“炼制”,须得看雷严这个掌门收服人心的能耐。
而以他“功力近丧”的现状,是能走出丹阁还是“死于意外”,也得看雷严的心情了。
故而,雷严方才才会情绪不稳地抛下那句“冥顽不灵”。
“现在,我不炼洗髓丹,雷严会狗急跳墙。我交出洗髓丹,也未必能消去雷严的杀意。寂桐,你以为,这洗髓丹我该炼,还是不炼?”
欧阳少恭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寂桐苍白的面孔。
见她好半天答不出话来,欧阳少恭收起戏谑之色,慎重道:“说起来,雷严并非全无智慧,幕后之人更是心智了得。他们为何一直不动我,令情势发展至此?寂桐,你觉得……这是为何?”
寂桐心中叫苦不迭。她要困住欧阳少恭,又不敢任雷严坐大,尽收人心。因为,若欧阳少恭和雷严真到了必须斗出个你死我活的境地,无论如何她要保的是前者。而以欧阳少恭的能耐,虽对付一个雷严是绰绰有余,但要与整个青玉坛为敌,却还有些危险。
毕竟,术力再强,心智再高,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差异始终过大。
“少爷……这……”
寂桐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忽觉手上一暖。
原来是欧阳少恭握住了她的双手。
“寂桐,假如……你便是那幕后之人,为何不去帮雷严坐稳掌门之位?”
寂桐一震,不敢对上欧阳少恭的目光。
他终于怀疑上自己了吗?
她沉思半响,悲切地唤了一声:“……少爷!”
“寂桐不必多虑,我并非疑你。”欧阳少恭软声道:“只是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透,这才借你的才智,替我想一想。”
又是半晌的沉默。
寂桐终是眼一闭,道:“也许,他们的本意便不是对付你。”
“噢?为什么?”
“寂桐不知。”
“寂桐再想想。若是你,为何要将我困起来,却不对付我?”
寂桐咬牙道:“因为……你是少爷。我自小看着你长大,立誓有生之年都要照顾你。就算你做了错事,令我不得不与雷严合谋,去阻止你那些事。却绝不会危害你的性命。”
太过悲伤的语气,令欧阳少恭微微蹙起眉。
“寂桐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令你不能当面对我说,非得与雷严合谋?”
寂桐嘴唇动了动,想说:因为我知道,你是那般执着。你决定的事,不会为“寂桐”改变。
这番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手背的温度是越来越灼热了,如烫铁一般,炙痛寂桐苍老的灵魂。
她试图抽出手来,却被欧阳少恭握得更紧。
欧阳少恭静静地看着她,面上敛去了所有表情,杏眼之中,似有漆黑的火焰跃动。
寂桐心知,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也在盼着一场破灭。
好再一次去嘲笑天道不公,人心不复。
寂桐鼓足力气,抬眼对上欧阳少恭。
一眼之间,万年孤寂沉入暗夜。
她的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
她后悔了。
明明无论巽芳还是寂桐,都是为面前这个男人而生。
明明知道他最害怕孤身一人,为什么还糊涂到用近乎背叛的方式,去伤他的心?
只一瞬,她张口要唤他:“夫君……”然后将一切和盘托出。
很多事情,或许只差一瞬,便能扭转结局。
所谓命运,毁灭的也或许仅为一瞬。
但那一瞬,是无法跨越的天与地。
那一声“夫君”终是未能出口。
因一只极小的金翅鸟,于此刻飞进丹阁内。
金色的光芒,驱散了一室情衷。欧阳少恭回过神来,放开寂桐。下一刻,金翅鸟安静地飞到他掌中,化为一张符纸。
符纸上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娟秀中透着铮铮的骨气。
——速东行,可遇多年所寻之人。
往东……
欧阳少恭眯起眼,这消息来得太是时机,也太不是时机。
寂桐慢慢靠到石壁边,扶住站稳,咳嗽了几声,面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潮,眼神又复清明。
她有一分庆幸,事情还未说出口。
说出来又怎样,两人都已回不去当年。
“少爷……”
寂桐调整呼吸,唤道:“那是?”
欧阳少恭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面色阴晴不定。
青玉坛之事,已到了这一步,也该收场。现下却得放下一切,往东而行?
他只想了一会儿,便有了计较。青玉坛之局,到底还是游戏之举,江都花满楼瑾娘所言之事最为紧要。他的另一半魂魄在东面,万年千的苦难,总算快要到头,那件事出不得半点差错。
然而,只差一步……
离收场也许只差一步。
幕后之人身份一日未明,欧阳少恭终是心有不甘。
他沉思片刻,又道:“说来,雷严与我这场暗斗,总该有个结果。所以……今夜,我便将你送到江都安置。待我解决了雷严之事,你再回来,可好?”
寂桐愣了片刻,悲声道:“少爷,我不走!”
欧阳少恭似是悲悯地扶住了寂桐摇摇欲坠的身子。“接下来,我想专心对付雷严,青玉坛于你终是危险了些,还是寻个安全之地。”
“少爷,我不走!”寂桐只重复着这一句:“我不走,无论去哪里,都让我跟着你!”
“我一人毕竟分身乏术,难以保你周全,若是雷严拿住你——”
欧阳少恭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言下之意很已全然流露。
——若是雷严以你为要挟,你岂不是拖我后腿?
寂桐如何听不出,慌乱地摇头。
“我不走!”
“寂桐便听我一句罢。”
寂桐怔怔地望着欧阳少恭,心想:他果然有所察觉。若是别人,定会将欧阳少恭这番话当作肺腑之言,但寂桐与他相处太久,她比欧阳少恭本人更了解他。
那样孤僻扭曲的一个人,对于真正需要之人,便是嘴上不说,也希望对方一直陪在身边。
而她,终于成了可以丢落的弃子。
她的肩膀,软软地从欧阳少恭掌中滑下去。欧阳少恭以为她会跪倒在地,然而,下一刻,寂桐扯住了他手臂。
“少爷……不,少恭,我不走!当年我自愿入欧阳家为仆,是发过誓的,有生之年都要照顾你!”
寂桐的指尖隔着柔软衣料,深深嵌入欧阳少恭臂中。力道之大,不似寻常老妪。
“少恭,我与你……不离不弃,死生契阔!”
不离不弃,死生契阔。
寂桐没有想到,这一句绝望中的挣扎,竟成为欧阳少恭改变主意的关键。
不离不弃,死生契阔……这话似是情人间的约定,此刻由苍老的妇人对着俊俏的年轻男子说出来,多少有点不伦不类,甚至可称滑稽。欧阳少恭却终是动容。
因为,不知多少年前,似是有人用这一句,将相思刻入他骨中。
进而,欧阳少恭想:大概是巽芳罢。
纵使后来的数次渡魂令他缺失了一部分关于巽芳的记忆,但是,能令他如此铭记的,只有巽芳。
如今,他的老仆说出了巽芳曾经说过的话。那一刹,欧阳少恭不禁想要忘记他对寂桐的猜忌。
他以为寂桐不过是个凡人,若是她做出背叛他的事情,弃之便可,但寂桐终究与旁人不一样。
她是那样地像巽芳。
既然——
她总是让他想到巽芳,那么为何不能再留她一些时日?
“寂桐言重了。”
欧阳少恭干笑两声,搀扶住寂桐。
“既然你这样说,我便……不会不顾你。”
他的语气,是身为“欧阳少恭”这一世中,从未有过的干涩。
“不过青玉坛是不能留了。我们还是迅速离开,再图日后之计。”
“少爷,你要走?”
“正是。”
寂桐滞了滞:“何时动身?”
“即刻。”
“你不管青玉坛之事?也不去寻那幕后之人?”
“青玉坛之事……便。雷严做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收拾,说到底与我何干?”
“若是雷严等人不死心,终是祸患。”
欧阳少恭冷笑:“你觉得雷严或是其他人,真有本事对付我?”
寂桐张着嘴,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收拾行囊。此刻她已不敢再有多余的举动,去让欧阳少恭怀疑自己。
欧阳少则恭缓缓闭上眼,心中微叹一声。
寂桐。此事不捅破,并不意味着信了你。
你……莫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