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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之五 局碎琴裂(上,9.5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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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严一边准备继位事宜,一边留意欧阳少恭动静,其间始终未能从寂桐处悉获什么。
雷严略觉不妥之余,将近日来自己所作所为细细梳理一遍,虽也察觉自己急进了些,却更清楚——事已至此,任谁都回不了头。
继位大典之日,雷严端整地高坐于青玉宫的掌门之位上,俯视着下面一票弟子崇敬有之、疑惑有之的面孔,忽有感触。
得权,原来就是你坐着,他们站着,站着的却须得仰望坐着的。
个中滋味,说不上好,说不上差。只不过是一个人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就该去坐什么样的位子。
坐上了,方可言踏出了第一步;坐不上,便与那位子下芸芸的蝼蚁无异。
雷严虽是虚度光阴四十载,至今日才得以体会,然而自此刻起,小小青玉坛的掌门之位却不能满足他了。他望向身侧的欧阳少恭,心想:只要他在身边,便是有一天高坐云端俯视三界众生,也未必办不到。
抱持了这等心思,雷严的目光越发深邃。
欧阳少恭却是低垂了眼帘,半张侧脸被墨色的额发遮挡了,叫人看不出他神色。只有唇角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雷严生出了不安。
他又是心焦:要怎样……才能令少恭心甘情愿相助于我呢?
雷严思索片刻,忽然唤道:“丹芷长老,到这边来。”
这句话一出口,下面的弟子齐刷刷将目光落到了欧阳少恭身上。而欧阳少恭略微惊诧地看了雷严一眼,不知他下一步又会怎样行事。
雷严站起身来,一把执了欧阳少恭的手,说了声“请”。趁他吃惊之际,顺势揽过他的肩,将他按到掌门之位上。随即,他自己也挨着欧阳少恭坐下来。
“前日青玉坛横遭劫难,掌门与数位老长不幸身死,长老之中,竟只得我与丹芷长老得以幸存!今日雷严不才,得同门诸位推举,继任掌门,却在丹芷长老面前不敢妄自居大!故而,这青玉坛,我能做主,丹芷长老亦能做主!从此以往,雷严自当与丹芷长老同心协力,将青玉坛发扬光大!”
雷严朗朗的一席话,听得下面的弟子无不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雷严当上掌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权给欧阳少恭。而雷严满意地将众人的惊诧尽收眼底,心中暗道:
少恭,你不信我欲与你共掌青玉坛,你觉得我重权胜过一切。那么此刻,我便将最“重视”的东西与你共享!
如这般,你该信我了罢。
因这番话,数日间隐隐流传于弟子间的“丹芷长老名为养病,实为被雷严所囚”之言不攻自破。却又有心思活络的弟子,立刻想到——在青玉坛的变故中,最后得利的是雷严与欧阳少恭二人。他们一个精于金丹术,与掌门走火入魔恐怕脱不了干系,另一个更是当日镇局之人……
这其中,是否又另有文章?
欧阳少恭心念电转之间,亦是想到了这一层,赶紧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连声道:“不妥。此事不妥。在下何德何能,怎堪与掌门比肩?”
“有何不妥?!”雷严朗声道:“青玉坛平素已是人丁稀薄,遭此横难,更显凋敝之势。当下之计,须得你我二人同心。那些世俗眼光,丹芷长老何须理会!”
雷严一席话,虽也顺便不乏说给下面的弟子听,好收复人心的算计,但也确为真心。只是落到欧阳少恭耳中,却让他产生了雷严以退为进,步步紧逼,要将两人绑死在一条船上的猜度。
分权之言,欧阳少恭未曾预料,但又呲之以鼻。
如今的青玉坛,能为雷严所用之人众多,能为他所用的则仅为元勿一人。雷严就是分了权出来,他无人可用,一时之间除了自保又能做出什么大动作?日后等到他和青玉坛弟子们都掉以轻心了,雷严与幕后之人要对付他,岂非更易?
——雷严定是打着这等算盘,今日才有此一言。
欧阳少恭自认想通了其中关节,嘴角一弯,心中又道:雷严,我岂会令你如意!
他琢磨着该把“大礼”端出来了,敛了笑容,神色恭谨地向雷严行了一礼。
“掌门厚爱,在下无以为报。只是有一言,须向弟子们说明。”
雷严虽是盼着欧阳少恭改变心意,却不敢真由他去,遂警觉道:“今日还有诸多事务,少恭的话留到日后再说亦不迟。”
欧阳少恭不依。
“在下之言,于今日的场合说出来,最为合宜。”
雷严只得颔首:“少恭说罢。”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谢过雷严,转身面向下面的弟子,缓声道。
“诸位可知,当年在下何以在弱冠之龄担任丹芷长老一职?”
“这……”弟子们不知欧阳少恭为何突然发问,有人思索片刻,轻声道:“长老天资聪颖……”
欧阳少恭温和地注视那名弟子,缓缓地摇头。
“十年前,在下与师尊炼制一种名为溯魂丹的起死回生药,此丹药未曾炼成,师尊却先遭了不测。后来,在下继承丹芷长老之位,为的是潜心炼制溯魂丹。”
下面响起一片吸气声。十年前义幽丹阁的意外,人人都多少知道一些,却没想到其中还藏着这一层。
而雷严听得一震。溯魂丹!又是溯魂丹!
十年前靠着溯魂丹上位,如今旧事重提,他又想做什么?
惊诧间,他听得欧阳少恭又道:“在下愚钝,虽是十年如一日专心炼制溯魂丹,此丹药仍未成……”
说着,欧阳少恭叹息一声。
“溯魂丹一事原为青玉坛隐秘,只有长老知晓。如今门内只得我与掌门幸存,诸事艰难,惟有诸位齐心方可重振门派。故而,溯魂丹之事,在下也不藏私了。”
雷严又是一震:原来少恭打的是这等主意!
十年前,欧阳少恭用溯魂丹画了个不存在的饼,骗来丹芷长老之位。
十年后,他又故技重施,欲哄得弟子们齐齐归心于他。
同样的计策,他竟在同一人眼皮子底下施展了两次,这份胆识,雷严当真自叹不如!
雷严千猜万测,想不到欧阳少恭会再次拿溯魂丹做文章。归根到底,雷严虽是修仙之人,却始终不信死而复生之事。
毕竟,人死了,去投胎也好,成鬼成怪也好,甚至烟消云散也好,都是遵循天地循环的道理,步入下一个历程。惟有死而复生,只执着于一种存在的形态……未免太难看了。
这番道理,下面的弟子却是不明白的。他们只道死了还能复活,好厉害!
便有人怯怯道:“丹芷长老,你说的是真的么?”
欧阳少恭慎重地点头:“千真万确。若是不信,当可一试。”
众弟子被激起了好奇心。
“怎么个试法?”
“你们可寻一具尸身来,试验未成的溯魂丹。”
此言一出,下面又是一片哗然!
“丹芷长老,”雷严直觉其中有诈,出声阻止:“此事……”
欧阳少恭转过身去,似笑非笑地直视雷严,眼中有一抹挑衅。
雷严不自觉地抓紧了座上扶手,面色黑沉。
“好罢。劳烦丹芷长老。”
如果此举能让少恭安心些,那么,就让他去收归人心!
反正,他也不能用一枚未成的溯魂丹扳倒自己!
雷严一挥手,让两名心腹弟子退下,去做安排。
不多时,一具青玉坛弟子的尸体被抬到青玉宫,此人是青玉坛内司术法的长老门下大弟子,在惊变之日因被视为那名长老的心腹而被铲除。
人群中有一人悲呼:“葛根师兄!”
欧阳少恭向那名弟子递去一个安抚的神情,缓步来到那弟子尸身前,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盒子,取中盒子丹药,置入对方口中。
只等了片刻,在众人灼灼目光的包围下,那弟子的眼睁开了!
“……”
随即,那名弟子嘴皮微动,唇间似是迸了个字,却没人听得清。
但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涣散。
“啊——!”
欧阳少恭身后忽然有人发出惊呼。他回过头去,看到雷严门下一名名唤松阳的心腹弟子惊恐地摔倒在地。
“松阳师侄,你——”
欧阳少恭露出一抹担忧之色,朝他走过去,似是要将他扶起。
松阳却是连爬带滚朝后退去。
“别过来!你别过来!”
此刻,在他眼中,欧阳少恭犹如鬼魅般可怖。
比鬼魅更可怕的,却是地上那具横躺的尸体!
“葛根师兄,是我对不住你!当日斩杀你实属情非得已!你……你别来找我!”
“这是……?!”
松阳的话,犹如朝水面投了一颗巨石,激起层层波澜!众弟子交头接耳之际,看向雷严等人的目光中带了一分不善。
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少年赶紧上前扶起了松阳。
少年正是元勿。
“松阳师兄,你冷静些。当日葛根师兄走火入魔,事态危急,若是稍有不慎便会危害其他人性命,师兄你斩杀他实属情势所迫,无须愧疚。松阳师兄若是觉得对不起葛根师兄,等到丹芷长老的溯魂丹练成之后,求一丸来复活师兄,再向他当面请罪,葛根师兄定会原谅你。
元勿脆生生地说道,然后面向欧阳少恭:“丹芷长老,你说是不是?”
欧阳少恭悲悯地颔首。心中道:元勿,做得好。
随即却又叹息:幕后之人果然不是元勿。
——欧阳少恭原本猜测,那个能够操纵雷严违逆自己的幕后之人,定对自己和雷严都有着相当了解,这人也许常处自己或雷严身侧。元勿正是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选之一。
元勿此人,年幼时因患怪疾遭父母遗弃,是欧阳少恭捡到他,治好他的怪疾,又将他带到青玉坛,给了他一方赖以生存的天地。这番恩情,等同再造。元勿平日亦对欧阳少恭崇敬不已,言听计从。
只是,欧阳少恭活得太久,见多了恩将仇报,他对自己施予元勿的恩情并未看得太重。
当日欧阳少恭决意搅乱雷严的继位大典,于是传音使魔命元勿暗中用药物扰乱雷严心腹弟子心神,为的正是松阳或其他人失态,让弟子们怀疑雷严当日之举的动机。若元勿真是幕后之人,要依着雷严的势对付他,断然不会照命行事。
不过,罢了。
今日之举,意在试探。若是能找到幕后之人自是最好,找不到亦无妨。
因为——
雷严,我所准备的“大礼”,并非今日这一份,你便等好好等着收礼吧!
元勿带着松阳退下,青玉宫内一时寂静无声。
忽而,先前呼唤葛根之名的那弟子,颤声问雷严:“掌门,葛根师兄当真是被松阳师兄斩杀?”
雷严沉声道:“情势所迫,实属不得已!”
那名弟子愣愣地想了片刻,捂住脸,小声地哭泣起来。
那细碎的哽咽之声,幽幽回荡于四下,凭地令众人心有疑虑。
——掌门等人,当真心无愧就?
——那为何,方才松阳师兄的神情,是如此惊骇呢?
众人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原本若有若无,却于此刻切实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