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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人比花颜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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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亭畔的小道清幽,池中一朵朵水芙蓉静静伫立,嫣红的花瓣里包裹着一抹嫩黄的新蕊,明媚得像是要召唤回春天。沿途的花木浓密盈郁,一路走去,鹅卵石铺成的道路渐窄,穿过一月洞门,豁见一方静谧的天地。
火红的枫叶林间,绚丽的绸带在风中翻飞,那上等红木搭建而成的舞台中央一个粉色的身影尽情舞动着,长袖拨动,似朦胧的云雾,缠绵而迷离,那薄光交辉处,女子微微紧蹙的眉尖,凄艳的瞳孔,紧抿的樱唇……似一副埋藏在千尺尘垢下的江南水墨画,仅是转身与回眸之间便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目光。
台下少年白衣胜雪,满头银丝以一顶玉冠束起,周身静静流泻着温润的气息,那幽潭似的眸子紧紧追随着台上舞动的倩影,忽明忽暗,似闪烁的星光,唇边荡漾着如春般明媚的笑容。
那一刻,那一抹笑,恍惚了我片刻的思绪。
他在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那般……那般动人心魄?
“今日我既又救了你一命,你自当以身相许,你以为如何?”
多么美妙的一句玩笑,可我又在期待些什么?
怔仲间,他已走上了舞台,在低柔婉转的曲调中,与那灵动的粉影翩然相舞,女子略带羞涩的娇颜在少年流转清润的目光下,绽放出极致的美艳,仿若一朵干枯的玫瑰,被人灌注了一杯甘露,霎时重获新生。
这样的魏子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绿柳却从未见到过,那两双眸子里荡漾着的可是……名为“幸福”的东西?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两人共舞的场景几乎每日都会上演,任凭各种流言在宫里蔓延,仁武帝却依旧不打算放弃让绿柳参见元宵家宴,甚至还特意让魏子都教她舞技,而我则在这三个月里负责绿柳的饮食起居。
所有人都对此疑惑不解,只有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那个人的计罢了。他要我亲眼看着绿柳如何在这后宫里被摧毁,他在逼我,逼我去求他,逼我认输。
可我偏不,我就不信这宫里他慕容瑾辰能支手撑天不成?
……
“果真是个绝色呢。”一声笑语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一华服美人携着庞贵妃娉婷而来,那挽着庞贵妃的手指上戴着寒玉所制的护甲,几颗鸽血红宝石镶嵌其上,被雕成牡丹的形状,扬指间美得不可方物。
“皇贵妃吉祥,庞贵妃娘娘吉祥!”
众人跪了一地,就连魏子都也是一脸恭敬,此时我方才知道眼前这个与庞贵妃亲密相挽,有着绝美容颜的女子竟是那传闻中抢了庞氏皇贵妃之位的甄氏。
可是她们的关系似乎挺好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姐姐,在你的院子里放着这么一绝色美人,你就一点也不担心?”甄氏笑得极其温柔,眉间的红痣宛如一朵罂粟,摇曳间散发着阵阵幽香,令人不由沉沦。
庞贵妃温婉笑道:“担心什么?担心被人背后捅一刀?”
闻言,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怔,甄氏尴尬的瞪着她,而庞贵妃却轻轻挣开她的手,将绿柳扶起,浅笑道:“若杨贵人能得皇上的宠爱,我应该高兴不是吗?她可是我宫里的人,也算是为我长了脸。”
“你!”甄氏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何时变得这般大度?既然早已释怀,为何、为何……”那月牙似的眸子里闪耀着什么,却在庞贵妃平静的笑颜里瞬间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丝惆怅。
“呵,真是热闹呢,爱妃们在聊什么?”一身明黄锦衣的仁武帝拥着华贵的丽妃走来,唇角的笑意依旧慵懒而迷人,凤目里却平静无澜,空洞的像是只剩下了躯壳。
丽妃极不情愿的向甄氏和庞贵妃请了声安,依旧靠在仁武帝怀里,目光中难掩一丝得意,她一头长发被高高挽起,用象牙雕花的簪子束成一飞星逐月髻,步摇斜插,耳边垂下的羊脂白玉水滴状耳饰,不时发出泠泠的声响极为好听。
据说那象牙雕花簪和那羊脂白玉耳环是前些日子新疆使者进贡的,为世间珍品,千金难求,皇上竟然将它送给了丽妃?
四周数道目光向丽妃投去,或惊讶,或嫉妒,或轻蔑,只有甄氏和庞贵妃依旧笑着,那种笑是我读不懂的。
“皇上,你来晚了,错过了刚刚杨贵人与魏大人的精彩表演呢。”甄氏掩唇笑道,将绿柳轻轻推到仁武帝的跟前,那流转的目光里夹杂着一丝冷意,令我蓦地背上一凉。
她、她不会是想……
“哦?”仁武帝推开丽妃,萎靡的目光突然闪耀着一丝精光,他揽住绿柳的腰,勾唇笑道:“这有何难?不如你跟朕回虒祁宫重新跳给朕看,如何?”
虒祁宫?那里是仁武帝的寝宫,却也是嫔妃严禁的地方,这是太后的旨意,至今不曾被打破。皇上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带绿柳回虒祁宫?为什么?
魏子都紧绷的侧脸在我眼中晃动,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而就在这短暂的犹豫间,仁武帝已拥着绿柳和丽妃离去。
回身时,那白衣少年已不知去向。
庞贵妃冷厉的声音传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想要害死她?”
“姐姐,我不过是在帮你啊!”甄氏笑颜如花,瞳孔里绽放着妖异的光芒,“好让她早日‘为你长脸’呢。”
“你!”
“哎,只是可惜她命不久矣,那个丽妃也是个蠢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叹息,她笑了笑,在庞贵妃气愤的目光下缓步离去。
庞贵妃安静的立在原地,愤怒之下是莫大的失望,唇畔的苦涩灼热了我的眼,我跪走到她跟前,抱着她的双腿,哀求道:“娘娘,求你救救杨贵人,救救她,求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不是说义结金兰只是女儿家之间的小游戏吗?为什么还要求我救她?!”她俯视望着我,眸子里是满满的不解。
“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啊,我答应过她,绝不丢下她。”
她笑道:“即使她误会了你?”我震住,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
“为什么?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姐姐?我真是看错了你,原来你也和她们一样见不得我好!”
“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把我当亲妹子看,如今不帮我就算了,反倒来阻拦我,看起来你不过也就是个虚伪之徒罢了!”
“怎么?她救了我我就一辈子欠她?她说什么我都要乖乖听话吗?告诉你,我做不到,你要做她的傀儡,你自个儿做,我才不稀罕!”
“姐姐,如今我的情况就像那两棵槐树……皇上、皇上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来我这了。姐姐,帮帮我,我不想在皇上的眼里变得平凡,我不想再回到掖庭,我不想,我不想……”
……
“对,就算她误会了我,我还是要救她。”我一脸认真的说道,她目光中有惊异,良久,她蹲下身,微微叹息道:“可她并不想要你救,也许她此刻正为此沾沾自喜。庭芳,这深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善良,自私才能生存下去。”
拉开我,她起身离去,那背影在火红的枫叶间显出几分孤寂,“就像娘娘您如今这样吗?”
闻言,那迈出的金莲顿了一下,却没有转身,“对,就像我这样。她既然贪心,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奴才明白了。”
多管闲事吗?也许吧?可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而已……
思量间,一只温暖的手掌将我拉起,却是去而复返的魏子都,他幽潭般的眸子里有一丝隐忍的怒意,唇畔笑中带着抹讥讽:“你……刚刚是在做什么?哀求吗?谁让你这么做的?一个小小的奴才凭什么去管皇上的事?”
他略微颤抖的手掌像炙热的烙铁重重的印在我肩上,是谁让眼前这个一贯温润的少年愤怒了?那紧蹙的眉头像是水面突然激起的波纹,一圈圈的在我心底漾开,我不想承认,我疼了,就在心脏的某一处。什么也没想,在他脆弱而无助的目光下,垫起脚,一记吻,落在了他的眉间。
“……你。”他震惊的望着我,忘了推开我,忘了愤怒。
倏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尴尬的想挖个地洞立马将自己埋了,“呃,那个、那个有人说过想让一个人忘记愤怒,用这个方法最有效。”我厚颜无耻的扯着谎话,他微眯着眼,不知为何,他似乎比刚才更生气了,噙在唇边的笑意带着危险的气息。
我本能的想逃开,他却毫不费力的逮住了我,俊颜近在咫尺,凤目怒红:“谁教你的?”呃,谁教我的?当然是前世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咯。
“就是有那么一个人说过的。”
蓦地,他放开了我,一脸阴郁的离去。
他在生气吗?我的?也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奴才轻薄了自然憋气呢。
哎,玩笑好像开大了。
可真的只是玩笑吗?为什么刚刚疼得那般真实?
……
啪——
一记重重的掌声止住了我前进的步伐,竹林深处,中年男子刻意压低带着愤怒的咆哮传来:“混账东西,你是存心气我不成?真是和你那狐媚子娘一个德行!”
魏子都冷冷的看着中年男子,左脸上清晰的印着五根紫红的血印,嘴角破裂处涔涔流着血:“难道我应该抗旨不尊吗,魏将军?”
魏将军?魏玄德?魏子都的父亲?传闻他们父子关系不和,原来是真的……
“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是存心丢我魏氏一族的颜面!”魏玄德怒瞪着他,鼻下两撇八字胡随着他喘息间的起伏一颤一颤的。
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魏子都抿唇笑了起来,那袖口处鲜红的血迹宛如一朵朵怒放的玫瑰,深深刺入了我的心脏,那种疼,熟悉而又陌生。
“是又怎样?若是嫌我丢人何不趁现在杀了我?”
“你、你这孽子!”
魏玄德愤然而去,魏子都笑得凄凉,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却是两败俱伤。
……
“出来!”
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令我不由一震,原来他知道我躲在树后面。
那俊颜上的那抹腥红极为碍眼,我掏出绣帕想替他擦掉多余的血迹,却被他一手挥开,凝视着我的目光狂怒不已:“你可是在同情我?别忘了,你只是个奴才,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
像是一盆冷水直直朝我泼来,冷得我经不住打了个寒战,是啊,我只是个奴才罢了……今日他已两次这般提醒了我,而我却如中了邪似的,怎么就不知分寸呢?
我浅浅一笑,踉跄地转身,他却忽然从后面搂住了我,不知所措的宛如一个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庭芳,我、我不该这么说你,让我靠一下好吗?我冷,好冷好冷……”
心,毫无挣扎就软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搂在我腰间的双手牢牢包覆,那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身后紧贴的胸膛微微一颤。
一抹湖蓝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落英缤纷间,戴着金色面具的少年静静的望着我俩,湛蓝的眸子如昆仑山巅千年不融的冰雪,寒意逼人。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望着我?
“在看什么?”耳边温热的气息令我收回了目光,我笑了笑:“在看天好像要下雨了。”
……
回眸时,那人已不在,恍惚的像是一个梦。
滴答滴答,屋外下起了细雨,晶莹的水滴像被扯断的珍珠,一颗一颗沿着金色的瓦当,结成珠帘垂在廊外,泥土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
我侧首看向窗外,白衣少年清润的脸庞在我脑海中浮现。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是栀子花香还是木兰花的?”前一刻的脆弱被唇畔的笑意掩盖,那么完美无瑕,叫人读不懂,摸不清,乱如麻。
“难怪想要靠近你,原来是这香味蛊惑了我。”
因为这香味吗?
该死的魏子都,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任意被你戏弄的奴才?
……
氤氲的雨雾里,蓝衣少年撑着雨伞而来,伞下女子秀雅的容颜上泛着红润的光泽,娇羞的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远远望去,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是如此的般配。
这些日子,他和孟瑶走得愈发近了,每当看到孟瑶一脸幸福的向我诉说她与他的种种,我便更加坚信我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只是我终究还是伤了他?
可我不懂的是,为何从前我那般试探他的心意,他却总是避而不谈,如今我放弃了,欲成全孟瑶心中的梦,他却一脸受伤的看着我?
院子里树叶沙沙作响,淅沥的雨丝浸润了石边的杂草,我看到孟瑶羞涩的将一只墨绿的荷包递给他,而他却鬼使神差地朝我看来,我一惊,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他忽然绽开许久未见的笑容,温柔的像一阵春风,一脸宠溺的摸了摸孟瑶的头,将那荷包收入怀中。
“姐姐,他收下了,他收下了我亲手绣的荷包,姐姐,我好开心啊!”纤细的人儿兴奋的奔向我,拉着我的手,一个劲的欢呼着,泛红的双颊,美艳的恍惚了我的眼。
那个荷包她绣了整整三个晚上,每缝一针便许下一个愿望,我还曾笑话她思郎心切,她却颇为认真说,姐姐,王大哥是我心中的一个梦,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想好好把握。
这些日子,她真的过得很幸福吧?
“瑶儿,你幸福吗?”
她不明所以的看着我,蓦地,那空灵的瞳孔里漾开一圈圈微波,坚定的告诉我:“姐姐,我很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
“……那就好。”
忽而,似想起什么,她惊呼道:“对了,姐姐,王大哥说今个儿皇上不上晚朝了,说是在虒祁宫看三姐跳舞呢。”
心咯噔一下:“什么?!”
我怔愣得不知所措,顾不得多想便一头冲进了大雨之中,身后传来孟瑶焦急的呼喊,而我一刻也不敢耽搁。
皇上要做什么?晚朝是自高祖帝起就雷打不动的制度,怎会为了区区一个贵人而罢朝?他可知这是在置绿柳于万劫不复之地?不,这不是皇上的本意,是他,是慕容瑾辰,一定是他,为什么,不就是一个要求吗?真的要做到这般地步?
一抹蓝影拦住了我,将我拉入伞下,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他肩上,晕染出一朵潮湿的花,几分消瘦的俊颜深深的注视着我,沉声道:“那是皇上的家事,你管不了的,庭芳。”
“放开我!”
“不放!”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固执得模样令我忍不住一颤,余光瞥见孟瑶纤细的身影远远伫立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只被浸湿的墨绿色荷包,任凭雨水将她冲刷,没有表情,没有痛苦,可那血红的眼角蔓延而下的是否只是雨水呢?
“放手!你忘了吗,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孟瑶,所以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笑着,却说着最残忍的话。
他温柔的眸子像被狠狠敲碎一般,一下子暗淡了光彩,我乘机挣开了他的桎梏,继续向虒祁宫奔去。
那一刻,我听见漫天雨雾之中,三颗破碎的心在哭泣,一声一声撞击着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