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红颜将枯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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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阴暗潮湿，一股腐臭味熏得我几欲呕吐，冯宝领着庞贵妃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两侧铁牢门里不时有囚犯伸出一只只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挥舞着，哀号之声不绝于耳。
“带我出去，公公带我出去啊！”
“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是冤枉的！”
“……”
随行的太监们抽出腰间的鞭子，顷刻间鞭打声、哭喊声、咒骂声汇成了一首惨烈的悲歌，一声声刺激着我的耳朵。
终于，在最里边的单人牢房前，众人停住了脚步。
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五尺高墙上那针眼似的小洞洒下些微碎光，依稀可见一个身穿白色囚服的女子抱坐在木板床上，背影单薄，侧颜消瘦，听见响声她幽幽地瞥过头来，待看清来人，那前刻还落寞的容颜顿时扬起一抹完美的笑：“你来啦。”
庞贵妃屏退了冯宝，只留下我。
铁门被轻轻合上之前，冯宝将一个托盘递给我，里面赫然放着三尺白绫和一杯鸠酒，附耳低声嘱咐道：“看着她喝下去。”
我点头，看着盘中雪白的绫布内心一阵颤抖，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要在我眼前消失了，纵使她罪有应得，可毕竟有过一面之缘，又怎能做到绝对的坦然呢？
“传太后懿旨，贬罪妃甄氏为庶人，赐白绫三尺，但念昔日情分，特另赐鸠酒一杯，以减其疼痛，即刻执行，钦此。”庞贵妃面色如常地宣读着懿旨，声音平静无澜，听不出情绪。
甄氏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眉间的血痣黯淡如尘，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却依旧保持着一丝傲然，言语间不肯示弱，指着庞贵妃没有表情的面容，厉声笑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开心吧，我死了就再也没人和你争了！”
庞贵妃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沉沉叹息道：“可我从来没想和你争什么。”她目光清澈如水，透着丝丝悲恸。
闻言，甄氏唇边的笑意愈发冷淡：“你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你什么都不争，就算当年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位子也只是一笑了之，从小就是这样，你总是逆来顺受，什么也不愿争，当年你父亲将你送入宫你便狠心抛下了垠哥哥，你明明那么爱他，为什么不肯争一争，也许当时你争取的话就不会进宫了……你可知道，看着你进宫对他而言有多痛？他是你害死的！是你的懦弱害死了他！他死了……他死了……我恨你！我恨你！”
似乎想起了伤心的往事，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段纠葛才会令她露出那般绝望的眼神，而庞贵妃刚刚还算平静的面容此刻像是被掷下了一颗巨石，迭起千层浪，泪眼婆娑，笑容凄艳，颤声道：“你可知道一切都是命，争……又有何用？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命吗？”甄氏怔怔地望了望头顶上那唯一的光源处，一抹淡蓝色的光束投在她憔悴消瘦的容颜上，恍惚间那笑颜有一种极致的美，那抹笑只是微微勾起的弧度，哀伤、凄艳，却又那般倔强，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都能记起她此刻的表情。
当我蓦地意识到这是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蝴蝶在做最后的搏斗准备时，已来不及拦住那白色的身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那冰冷坚硬的五尺高墙上撞去，霎时鲜血如注，斑驳了她绝美哀伤的容颜。
庞贵妃大惊，哭喊着甄氏的名字，奔过去将她牢牢抱在怀里，痛心道：“你、你怎么这么傻，这样做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扬起鲜血淋漓的容颜，紧紧拽住庞贵妃的衣襟，皱眉笑道：“我就是要证明我比你强，我至少懂得争取，就是死也得按照我的方式……哈哈哈……”
忽然她瞳孔渐渐失去了焦距，几分迷离的看着那淡蓝色的光束，喃喃道：“垠哥哥，你看到了吗？我比她勇敢，她连争取都不敢，她根本就不是真的爱你……她这么自私懦弱，为什么你还是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你不喜欢我？真的很讨厌我吧……所以宁愿死也不愿娶我啊……”
贝齿间腥红翻动，沿着嘴角缓缓延下，滴落在庞贵妃绣着雅致花纹的袖口上，一层一层晕染而开，仿若她逐渐微弱的气息。
……
……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望着怀里一点一点失去温度的躯体，庞贵妃梨花带雨的秀容上轻轻漾开一丝惨淡的笑，低柔叹息：“你错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娘娘……”
“庭芳，我真的很爱他……不争是希望他活着，可他不懂，他根本就不懂……他以为我不爱他了，所以他就用死报复我……他要我一辈子活在悔恨里，他想在天上看着我在这深宫里一天一天被折磨而死……”
她眼里的凄婉苍凉深深震撼了我，原来早在她心底的那个人死去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随之而破碎了，那无尽的自责已将她刺得血肉模糊。
我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一段错过的爱情，三个人，两死三伤，活着并不一定比死去好。
生是帝王人，死亦是帝王鬼。
事到如今，争或不争又有何意义？
……
牢门被打开，冯宝一脸淡漠地望着甄氏失去呼吸的躯体，那过分死寂的眸子令我有些恼意。
这个人何时才会不那么镇定？那可是一条命啊，莫非在宫里待久了，心也麻木不仁了？
他忽然向我看来，我眼中来不及收回的情绪就这样被他撞见，而他只是淡淡一笑，几分优雅几分疏离，下一刻又恢复如初。
“娘娘，请节哀。来人，将贵妃娘娘好生送回永乐宫！”
“是。”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庞贵妃的贴身宫婢婉儿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欲将她扶起，却怎么也拉不开，那紧紧抱住甄氏的胳膊带着轻颤，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恐惧，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只是任凭决堤的泪水将她包围。
一声轻叹隔空传来，我惊异的看着冯宝走到庞贵妃跟前，撩开暗红的袍角，缓缓蹲下，原本死寂的眸光似有一丝澜意，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娘娘，有些人死了就是死了，耿耿于怀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何苦呢？”听在耳里却又分明觉出一丝暖意。
也许他并不是毫无情绪，只是善于掩藏罢了……
闻言，那沉浸在脆弱中的人儿有些怔然的看着他，茫然、疑惑、震惊，最后终于化作一丝豁然，手颓然一松，怀里已经冰冷的躯体便被那两个小太监抬离。
白布一裹，轻轻覆上那张憔悴却依旧绝美的容颜……
匆匆流年，韶华已逝，成也一死，败也一死，成败又如何，不过是一将红颜枯骨……
出了地牢，外面异常灿烂的阳光令我有片刻不适，望着庞贵妃远远离去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饶是这漫天华彩也驱散不去。
“庭芳，有空多去陪陪娘娘吧……”
回头，只见冯宝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文雅沉静，淡然如云，却又不同往日，似乎少了一丝冷凝之气。
是什么让他开始融化了？
难道……
“为什么？”我笑了笑，目光灼灼，毫不掩饰的试探道。
怎知他却蓦地变了颜色，表情肃然，言词冷厉：“你不知道在这宫里做奴才的最忌讳问的就是‘为什么’吗？知道的越多死得越惨，做个听不懂、看不清、摸不透的傻子方才能安然生存下去，要记住后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聪明人’。你也算得上是宫中的‘老人’了，为何连这都不懂，掖庭的三年莫不是白待了？”
我哑口无言，是啊今日我是怎么了，这个道理明明早已铭记在心，为何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自己整日为别人担心，没想到最该担心的反而是自己。
这该死的好奇心……
掖庭的三年确实白待了，因为真正的勾心斗角才刚刚开始。
我俯身说道：“是庭芳逾越了，甘愿领罚。”
“罚你去畅音阁打扫，傍晚之前做不完，就别吃晚饭了！”
“是。”
不过就是打扫而已，这有何难？
正欲离去，却听身后之人重重叹息道：“庭芳，这是为了你好……如今你被调来慈宁宫当差，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难免背后众口铄金，积销毁骨。这月满则亏的道理，你可懂？”
我内心一阵惊涛骇浪掀起，回身对上他平和的目光，一丝暖意袭上心头，将那冰冷逐渐驱散，由衷谢道：“谢冯大人提点，庭芳记住了。”
他点头微笑道：“记住就好，去忙吧。”
琉璃瓦顶在葱茏间遥遥浮现，飞檐上的两条金龙紧紧缠绕，金鳞片片清晰，在暖阳下透出几分生气，仿若只要清风微微一动，便会腾空而去，穿入绵软的云层。
曲径通幽的小道两侧，繁花锦簇，芳草萋萋，几株玉兰花树下是白衣少年孤寂的背影，落英缤纷间他缓缓转过身来，温润如玉的目光令我有片刻恍惚。
我浅浅一笑，盈盈行礼后便欲走开。
“庭芳……”
心，不由一颤。
那么低柔的呼唤，无助、脆弱，令人心疼，似有情偏更似无情。
一时间，有些慌乱了。
……
“今日我既又救了你一命，你自当以身相许，你以为如何？”
“你……刚刚是在做什么？哀求吗？谁让你这么做的？一个小小的奴才凭什么去管皇上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庭芳，我、我不该这么说你，让我靠一下好吗？我冷，好冷好冷……”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是栀子花香还是木兰花的？”
“难怪想要靠近你，原来是这香味蛊惑了我。”
“不是叫你不要哀求吗？除了这个，你还会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比一个奴才都不如。”
这个少年我看不懂……
越过他，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眼底瞬间熄灭的光芒，却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冰冷的胸膛带着一阵颤意。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熟悉的温度，却是一场肆意的玩笑。
我扯开一抹自嘲的笑：“怎么，魏二爷又被奴才身上的香味蛊惑了？哦，不，如今该称呼您为魏将军了。”
缠绕在我身侧的手颓然一松，我似笑非笑地转过身看着他，那满头的银丝如一匹上等白绢在阳光下显出玉脂般的光泽，眉目如画，唇若施脂，雅致的容颜令头顶枝头上的白玉兰也黯然失色了几分。
幽潭似的美目定定看着我，朱唇微抿，他笑得极为苦涩：“……庭芳，为何这般生疏？”
“此话怎讲？您是爷，我是奴，本就应该各走各的路，谈何生疏？”我淡笑道。
“你果然是生我的气了……”他悠悠叹息道，那目光中些微笑意令我一阵恼意，声音不由冷了几分：“魏将军可还有别的事？无事的话奴才就先退下了。”
福了福身，我转身匆匆离去。
“……对不起，庭芳。”
风中传来他的轻轻细语，如云如雾，将我一点一点包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红颜将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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