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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芳树日初华(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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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有一层薄膜紧紧包裹着,令我呼吸急促,几近昏厥,但强烈的求生欲望却促使我拼命地挣扎着。忽然,一阵惊喜的呼喊伴着一声喘息后,我总算见到了光明。
一双温暖厚实的手将我抱起,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欣喜地看着四周,眼前的景象却叫我彻底傻了眼。红纱帐、梨花木床、红漆桌椅、古董花瓶、名家字画……这、这、这,天呐,这哪是什么小康之家,简直就是栋超级豪宅嘛,莫非是因为那浮汐力道不准,将我误推进了玉桥?
哇塞,太好了,我这世终于旁了个有钱的爹,不用再如前世那样为了挣学费整日打工了。
正当我兀自沉静在做一只米虫的美梦中时,却听见产婆乐呵呵地说道:“呀,夫人,您快看,小姐长得多水灵,这大眼睛圆溜溜得转个不停,没准是个小神童呢?”接着,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她又惊奇地喊道:“好香啊,夫人,小姐身上好香,这、这是吉兆啊,一定是观音菩萨显灵,特意派仙女下凡来庇佑您呢。”
“我的孩子……给我、给我看看。”一个十分虚弱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将视线调向床上的女子。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庞,估摸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个温柔的人儿。
前世的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世不仅赐予我前世奢望的家,还给我一个这般慈爱的母亲,我心中激动不已,盯着美妇人咯咯笑个不停。
可笑着笑着,我就愣住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头上梳着发髻,金钗斜插,身上也穿着古装电视剧里才有的宽袖长裙。
或许我这一世的父母尚古,从这屋子里的摆设风格就不难看出。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直到一个胖乎乎挺着啤酒肚的老男人走进来,屋内众仆立即跪了一地,齐声喊了声“员外”,我方才如被惊雷当头劈中一般,停止了自欺欺人。
该死的浮汐,干嘛非要在人家投胎时出来捣乱啊,让我被迫落到女性地位极其卑下的封建社会。刚刚我还高兴自己可以过米虫般的生活,现在却无比绝望了。我不要学女红,不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要生活在这个连电脑、手机都看不到的世界里。越想越委屈,可惜最终只能化作婴儿哇哇的哭喊声。
“吵死了!真没用,生这么个赔钱货来作什么?”那男人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语气极为不耐。我正伤心着,此刻又听他说我是赔钱货,哇的一声,哭得愈是卖力起来。
他更加不耐烦了:“我是来通知你,明日我要迎娶宋家的千金过门,到时候你就别出来了,省得丢人现眼!”说完,他拂了拂袖,便腆着肚子走了出去,至始至终娘亲都不曾言语过,只是低头逗弄着我,仿佛刚刚那人不过是一阵空气罢了,可我却分明看见她眼眸里藏着浓浓的悲凉。
哎,又是个苦命的女子。
哼,女儿刚出生,第二天就娶小妾,臭男人!我这一世怎么就摊了这么个薄情寡义的爹爹啊?
因为我生来带着奇香,娘亲便以“芳”作为我的名,巧的是,我那土财主爹爹偏偏姓“庭”,连在一起就唤作“庭芳”,庭芳,庭芳,倒使我不由联想起唐代诗人吴融那句“满庭芳草易黄昏”的诗句来。
第二日,外面鞭炮阵阵,锣鼓喧天,那个宋府千金如期嫁进了门。那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子,在我爹面前装得对我娘无比尊敬,不仅嘘寒问暖,还表现出颇为喜欢我的样子,有意无意地在我爹面前说她有多想生一个像我这般乖巧水灵的女儿,怎知我那被美色迷得昏头转向的爹爹竟想将我送给那宋府千金做女儿,以讨其欢心。
我娘自然死活不肯,我也急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我娘以死相逼,我爹爹怕闹出人命案子,方才作罢,临走的时候,那宋府千金却做出一副伤心状,幽幽地看着我娘说道:“姐姐,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何须当真?”
奶奶的,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更让我无语的是,这女人之后照旧隔三差五往我们这院里跑,就跟没事人似的,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叫得那叫一个亲。我不得不佩服其演技之炉火纯青,简直可以与奥斯卡影后相提媲美。
我娘性子温柔,不爱与人争风头,除了偶尔去隔壁找杜夫人聊聊天,基本上是属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妇”。
说起那隔壁的杜夫人,就不得不提她家那比我大一个月,长得和年画似的胖小子杜容九。
那杜府世代经商,家财万贯自是不用说,那杜老爷平日为人倒也和善,可惜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其夫人竟一连两子胎死腹中,直到年近三十才平安生下这唯一的儿子。
因为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杜府上下皆对其宠爱无比,尤其是杜老夫人简直爱如珍宝。周岁那年,杜老爷欲试他将来志向,特意举行了盛大的抓周仪式,将世上所有之物摆在他面前,让他抓取。怎知,他不取算盘、书册等物,偏偏一把抓起那胭脂金簪把玩。
杜老爷当下就怒了,直呼道:“酒色之徒!酒色之徒!”从此,对杜容九的管教愈发严格起来,再也不由着性子宠他,唯独那杜老夫人依旧将他当命根子一般。
其实对于杜容九将来是酒色之徒的言论,我是深表赞同的。记得我出生一个月后,那杜夫人抱着彼时已经两个月大的杜容九来看望我娘,那胖乎乎的小子一见着我就笑个不停,两眼贼亮亮的瞅着我,嘴边的哈喇子流得满身都是,活脱脱一副色鬼相。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捧着娘亲的□□狂吸起来,怎知那小子不但无视我的警告,还咯咯地笑出声来。我那个气啊不打一处来,而作为新生儿的我,太过生气的结果就是我尿湿了。娘亲哪知我心思,竟当着众人的面替我换尿布,而那杜容九不但不知回避,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目睹了我换尿布的全过程。
虽然我的身体只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可我毕竟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心智上仍旧是二十三岁的成年女子,哪受得了在异性面前露屁股这等害羞之事,尽管他充其量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
越想越丢人,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嗷嗷大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杜容九似被我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住了,竟立马停住了笑意。于是,我更加肯定他刚刚是故意挑衅。
当我开始牙牙学语时,我便迫不及待地找他理论,控诉他的这番罪行,而他总是一脸茫然,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生气不已,认定他是在故意装蒜,时常掐得他身上青一块的紫一块。每当被我掐疼了,他便端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从上到下将我打量一遍,然后摇摇头,痛心疾首地说道:“哎,全身上下一点料都没有,我当时一定是瞎了眼。”
听听,说他不是色鬼,打死我也不信。我欲哭无泪,我很想大声对他吼,人家不过才一岁,身上有料才怪呢。想了想又算了,我一个二十三岁,来自21世纪的大学生何苦与一个古代小屁孩计较?
随着年纪的增长,杜容九身上的“色鬼”本质越发明显,时常冒出几句诸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我看见女儿就觉得清爽,看见男儿就觉得浊臭”之类的孩子话,不仅如此,每次被父亲责打,疼得受不住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
我初时听闻纳闷不已,怎知他的回答令我哭笑不得,他说:“有一次,我被爹爹打疼了,就叫了几声‘姐姐’‘妹妹’,心想或许可以像叫‘妈呀’一样解解疼,怎知不过叫了一声便觉得不疼了,所以从此后这就成了我的独家止疼法,每当疼得受不了时,便会大叫几声姐妹。”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起来倒也奇怪,这杜容九平日里虽然油腔滑调,时不时与我抬扛,可关键时候倒是挺仗义。
我五岁那年,接连为我爹生了两个女儿的宋府千金,终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我爹欣喜不已,对其愈加宠爱,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自此,她虚伪的嘴脸终于完全露了出来,她还是经常出现在我们院里,但态度却是转了一百八十度,尖酸刻薄,趾高气扬,什么脏话都能从她嘴里冒得出。我爹本来就不待见我们母子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日只顾屁颠屁颠地抱着他那宝贝儿子玩耍。
有一次,那女人又来找我们的麻烦,言语间我骂了她几句,气得她狠狠打了我两巴掌,可她仍不解气,又欲在我娘身上出气,不想却被窗外不知哪里飞来的黄蜂吓得哇的一声逃了出去。
我正奇怪那大黄蜂为何单单追着她一人叮,余光却瞥见墙头那颗大树上一脸贼笑的杜容九,当下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那只黄蜂是他专门饲养的新宠物,本想用它来吓我一番,怎知倒凑巧帮替我解了围。
我看着他笑嘻嘻地从树上蹦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知道自己是被他感动了,这个总是色迷迷的胖小子,却是除了娘以外唯一会保护我的人。
从那时起,我决定将儿时他偷看我换尿布的事情一笔勾销,不再掐他出气。
娘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夫说是因为她体内郁结所致,我不知道她有着什么样坎坷的经历,也不敢问她,我怕挑起她的伤心事。然而,她终究没能熬过寒冷的冬天,得了一场重病去世了,那时我刚满六岁。
走的时候,她的唇角是微笑着的,我想她一定曾深爱过某个人,而死对于她来说或许才是最幸福的归属。
爹爹尚算念及一点夫妻情分,想为娘亲设灵堂办法事,可他那小老婆死活不同意,硬是让我爹打消了念头。我怒气冲冲地去找她理论,闹得她鸡犬不宁,结果遭来我爹一顿痛打,我伤心绝望,冲他怒吼道:“你这老不死的,以后休想再听我叫你一声爹!”将他气得差点吐血。
正当我为娘亲安葬费一筹莫展时,杜容九却将一个红漆的小木盒交给了我,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数十件珍珠玛瑙等材质的首饰。不用想也知道,他定是悄悄将他奶奶的首饰偷了出来欲让我典当成银两为我娘亲安葬。
这份心意我着实感动,可我却断然拒绝了,他当下就急了,说都什么时候了,我还顾及那狗屁自尊,质问我是不是想等到娘亲的尸体都发臭了才为她安葬,甚至还用“不孝”二字来压我。
被他这么一骂,我还真的醒了,又不好白拿他的东西,便说就当我暂时借他的,将来等我有能力了定然连同利息一块还给他。可他听了我的话却直摇头,笑眯眯地说,钱不用我还,反正他家的钱多得他几辈子也用不完,只要我将来答应他一件事就好。我一听,自是欣然答应,承诺他只要不违背原则和道义,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或许是想弥补我,又或许是怕外人说闲话,在教育方面爹爹倒是不曾亏待我,花重金聘请了青州最有名的西席先生姜元朗为我传授知识。从先生那里我明白我现在处于中国历史洪流中某个被遗漏的朝代——西祈。
因为保留着前世的记忆,那些论语春秋、孔孟之道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不时还与先生唾沫横飞地讨论一番,弄得他常常一脸痛心的看着我直呼“可惜”。
提起读书写字,杜容九就一个头两个大,不是经常课上打瞌睡,就是趁他家先生不注意,偷偷跑来找我玩,气得他家先生吹胡子瞪眼,罚他抄写一百遍三字经。
这小子平日里就懒得碰毛笔,罚他抄书简直就是等于变相要了他的命。没办法,朋友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只得半夜挑灯苦哈哈地帮他抄。结果,因为我俩字迹差异太过明显,他家先生更是生气了,竟跑到杜老爷跟前告了他一状。杜老爷怒不可制,直呼数声“孽子”,命人将其狠狠笞打了一番。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倒是乖巧了不少,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里,安静的不像话,杜老爷只当他是终于反省了,殊不知他不过是因为屁股肿了老高,一用力呼吸就疼得要命,哪还敢出去调皮捣蛋啊?
本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相伴成长,怎知造化弄人。
八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竟让我们从此阴阳相隔。
熊熊大火将整个杜府焚烧得面目全非,上下一百多人竟无一幸免于难。据说死前曾有人在井里下了迷药,纵火者可能是在商场上与杜府有过节的人,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凶手却迟迟不见踪影,渐渐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想,那个幕后凶手定是买通了县太爷,我恨这个世道的不公平,却也无能为力,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庭杜两府中间隔了一条大概三米宽的通道,又因发现及时,所以庭府数百条人命方能逃过一劫。
朋友的突然逝去,令我心如刀绞,整整三个月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我的身边没了杜容九这个小捣蛋出头,那宋府千金,不,如今应该叫二娘,便放开胆子欺负我,经常把我当下人使唤,还总让我吃剩下的冷饭菜,阴险恶毒的后妈形象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可我并不怨她,我只怨我那杀千刀的爹爹瞎了眼。
灰姑娘般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多,直到宫里发了一道选秀令,说是因为仁武帝生辰,宫内紧缺人手,要从民间挑选二十名身家清白、手脚勤快的女子进宫做宫女。
我那二娘早就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此时听说宫里在选秀,便怂恿我爹将我送进宫,没想到我那平日里孬兮兮的爹爹竟死活不答应。我想大概他还是顾念一点骨肉之情的,知道什么叫“一如侯门深似海”,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跳入火炕。
然而,男人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起老婆的枕边风,尤其是他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个女儿。当我无意间听见他答应送我进宫时,我并未感到任何意外,因为早在他答应二娘不为我娘亲操办葬礼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对他抱任何希望了。
伴君如伴虎,我怎会乖乖任由二娘来操控我的人生?于是当夜,我便揣着从爹爹房里偷来的几万两银票,打算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谁知,我刚推开门就被一个肥硕的身子挡住了去路,抬眼一看,竟是我那土财主爹爹。我以为他会痛打我一顿,怎知他却用我从未见过的温和目光看着我,眼眶微红:“你要走?”
我点点头。
他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微微叹息一声:“你走吧,若是有一天累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你就回来。爹……对不住你,你路上小心。”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十多张银票塞进我怀里,嘱咐我省着花之类的话,宛如一个慈父在送别远游的女儿。
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正眼看着眼前这个赐予我生命的男子,依旧是初见时肥硕的模样,只是双鬓已染霜。
不知不觉间,他也老了。
一想到这个事实,心中对他所有的怨恨顿时都化为了淡然。我屈膝跪在他的面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故作平静说道:“爹爹,您保重,女儿就此别过。若是将来有所作为,定会回来看望您。”
就这样,我挥别了爹爹,带着对未来的迷茫,离开了我的故乡青州。
只可惜,还未走出城,便被二娘暗中派来的人抓了回去,次日便被送上了运送秀女进京的渡船上,而这一切爹爹全然不知情。
这一年,我刚满十三岁,不过才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