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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同为沦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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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顺流而行,一望无际的江面,远处是袅袅云雾,在薄日的映照下渐渐散去,露出微蓝的天际。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站在甲板上看日出已经成为了我每天的习惯。
已是夏末,天气渐凉,我拢了拢身上的薄毯,正欲回去,却被一阵咯咯的娇笑止住了脚步:“哟,员外的女儿就是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一样,还懂得欣赏日出呢。”说话的名叫杨绿柳,西安人氏,长得明媚皓齿,珠圆玉润,只因家中弟妹多,负担太过沉重,她娘不得以才将她送入宫中,所以她一直埋怨自己出身贫寒,否则也不用被逼着进宫。
当得知我并非与她们一般出身贫苦,不仅有个有钱的老爹,还念过书,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众矢之的。
她一番毫不掩饰的嘲语,令众女笑作一团。
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嫉妒,这是天性使然。我平静地看着她们,不怒不闹,欲向船内走去。怎知,刚走了两步,便又被她们拦住:“怎么,我们一来你就走,是不是闻不惯我们身上的穷酸气?”我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好言劝道:“同是天下沦落人,以后入了宫大家还要一起共事,何必伤了和气?”
“姐妹们听听,人家又在这卖弄文采了,哎呀,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她抚了抚腮边的乱发,目光冷冷地射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道。
众女听她这样说,赶紧点头附和,一个个都用气愤的目光看着我,好似我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一般。
“听得懂也罢,听不懂也罢,总之别来找我的茬就好。”说完,我笑了笑,与她擦肩而过。没想到,她一个箭步冲到了我的面前,我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脸上一阵火热,她一脸得意地笑道:“我偏要找你的茬,怎样?”
她下力极重,打得我耳里一阵嗡嗡作响。许是见我半天为反应,便以为我是怕了她,更加得意起来,恶语连串:“狐媚子,整天弄得身上香喷喷的,难道你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就凭你这姿色,估计连给皇上提鞋都不够,真是痴心妄想!”
本来我并不想与人结怨,既然要入宫,自然是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然而,一味的退让只会让人以为你懦弱好欺。
我抬头怒瞪她,正欲回她一巴掌,却被人抢先一步,细白的胳膊轻轻一挥,那杨绿柳便被打得飞出一米多远。刚刚在一旁看好戏的众女们,立刻尖叫着一溜烟地散去。
“你没事吧?”明明是一娇小的人儿,却有着堪比大力士一般的神力,我被眼前这个长相俏皮、正一脸焦急地看着我的人儿怔住了。
我知道她,她叫孟瑶,福州人氏,祖上曾做过大官,但是到了他爹这一代已经没落,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为了帮家里减轻负担,她偷偷参加了地方选秀,结果屏雀中选,她的父母知道后虽伤心不已却也无力抗旨。
这个孟瑶平日里并不多言,据我观察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吃饭和睡觉,我保证,观察她并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她的行为举止太过异常,我想不注意都难。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娇小的她是如何一口气吃下八大碗面条和五个包子的,起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从前没吃过饱饭,突然吃上一顿便使劲吃个够,可第二天、第三天,直到整个一个月过去了,她依旧每顿吃得惊天动地。于是,大家一致得出结论,她爹娘能将她养这么大,也勉强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
见我没反应,她喃喃道:“莫不是被打傻了?这可怎么是好?”我被她苦恼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反把她吓了一跳:“你、你没事啊?”我点点头,向她道了声谢,她红着脸挠了挠头,似不好意思,一脸憨笑。
这时,那杨绿柳发出一声哎呦的叫疼声,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我见她除了额头撞红了一小块,手背擦伤一点外,倒无大碍。
见我们盯着她,她似有些畏惧,却仍无半点悔意:“你们两个别得意,等着,我要去给秦公公看我脸上的伤,到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
孟瑶一听,气得两眼冒火,想要上前再教训她一番,好在被我及时制止了,她极为不解地看着我,道:“明明是她先出手打的你,你何须一再忍让?”
我摇摇头,正欲解释原由,却忽闻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笨蛋,你若再伤她,本来不是你们的错也变成了你们的错。就让她去告好了,看看秦公公是会信她的话,还是会信我这个亲外甥女的话?”
杨绿柳当即疑惑道:“乔嫣,你何时与她二人连成一片了?”
乔嫣,沧州人氏,这次负责护送秀女进京的秦公公的嫡亲外甥女。原本她家的日子尚算小康,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怎知三年前她爹得了一场重病去世,前不久母亲又改嫁,她不愿拖累母亲惹人闲话,便参加了选秀,打算进宫投奔自己在宫里当差的舅舅,也就是秦公公。
“我只是看不惯这不平事罢了。我劝你还是别把事情闹大了,否则真要追究起来,你也得不了什么便宜。”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杨绿柳,一字一句都带着威胁之意,表情却又平静异常。
我也开口道:“听说以前也有过秀女在进京途中互相打斗,最终闹出人命案子的事情,皇上得知后,一气之下名人摘了那几个秀女的脑袋。”
许是我不慌不忙的语调反而营造出一丝紧张感,那杨绿柳听了整张脸刷的一下就变得惨白,支吾道:“你、你们少吓唬我,我才不信呢。”
我、孟瑶、乔嫣三人极有默契地不说话,只是齐刷刷地看着她。半响,她终是放软了姿态,硬邦邦地说道:“好吧,这次我可以放你们一马,若再有下次,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下意识地躲避着我们的目光,我突然觉得她这幅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不久,秦公公便将我们四人叫过去询问了一番,按照事先约好的,我们一致推说是在甲板上玩耍不小心跌倒受的伤。秦公公将信将疑,却也拿我们无可奈何,毕竟当事人都决定息事宁人了,他也懒得多事,只是口头教育了几句便让我们出去。
一出门,杨绿柳的“姐妹们”便立刻冲上来将她围住,一个个极为关心的模样。当下,她一扫刚刚的灰头土脸,恢复了往日的趾高气扬,扭着腰,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随她那些“姐妹们”而去。
孟瑶没好气地骂了句“白眼狼”,乔嫣立即点头附和,而我只是但笑不语。
当晚,杨绿柳突然高烧不止,随行的太医连官帽都忘了戴便跑过来诊治。
万一秀女们途中出了任何差池,无法顺利完成宫内交派地任务,那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不仅太医紧张失常,就连平日里总是慢悠悠的秦公公也十分紧张。
然而,噩耗还是降临了,杨绿柳得了天花。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平日里与她姐姐妹妹相称的女孩都作鸟兽散,谁也不愿在她房里多待一刻,好似多看她一眼就会被传染似的,实在凄凉的很。
天花在这个时代仍是一种急性传染病,因为无药可治,即使是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开些退烧药罢了。而且因为其具有传染性,通常得了天花的人不是被病死就是被饿死,或者是冷死。
秦公公急得在门外打转,出了这样的事情,脑袋能不能保住就得听天由命了。
刚刚杨绿柳苍白无助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浮现,我忽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在跳下舍生崖时也是那样的无助,心底微微泛起一丝疼意,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逝去却什么努力也不做。
当我对秦公公说想照顾杨绿柳时,大家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就连孟瑶和乔嫣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而我只是淡淡一笑,从容地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我的出现令杨绿柳既惊讶又恐惧,怒视着我,大声吼我出去。我毫不理会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拧了一把湿帕子想为她擦脸,可刚凑近,她便一把将我手里的帕子挥掉,质问我是不是特意来看她的笑话,说不用我假好心,她一点也不感激我。
我一听,当即就怒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拖下床,按在梳妆台前坐下,指着铜镜骂道:“你他妈的张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就你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的那些‘姐妹’里有谁愿来照顾你!我他妈就是犯贱,非得用热脸来贴你的冷屁股,你不想见到我,我走,这样总行了吧?”说完,我便气呼呼地转身打算离开。
谁知她竟扯着我的衣摆不让我走,我微恼,回头却见她用红彤彤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带着淡淡的鼻音说了一句“别走”,那模样仿若一只被遗弃的猫儿,可怜又无助,我的顿时心软了。
在我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的悉心照料下,杨绿柳的烧渐渐退了下来,脸上的疱疹也开始结痂。期间,孟瑶和乔嫣也来过几趟,不时为我俩送药送饭,省去了我不少活。
一段时日的相处下来,我们四人已然冰释前嫌,不知不觉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半个月后,杨绿柳基本已无大碍。一直忐忑不安的秦公公不禁喜极而泣,就连御医也直呼“奇迹也”,那些之前与杨绿柳交好的女孩又接二连三地来找她,她依旧与她们谈笑风生,只是转个身就跑来找我们。
这天晚上,我们突然聊起宫内的生活、规矩等等,忽然觉得一阵惆怅,这辈子与“自由”二字恐是无缘了。
见大家情绪低落,为了调节气氛,我提出义结金兰,等进了宫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三人一听立即表示赞同,于是我们悄悄将桌子移到窗边,点上蜡烛,摆上水果,一人手里拿着一炷香,对着明媚的月光跪下,起誓前,我们互报了各自的年龄。
最终我以十三岁的“高龄”当仁不让地成了她们的大姐,乔嫣和杨绿柳同为十二岁,两人为谁当二姐争了好半天,最后我提出按月份大小来算,乔嫣生于二月,杨绿柳生于七月,所以乔嫣排行二老,杨绿柳排行老三。而十一岁的孟瑶自然成了我们的小妹妹。
这个问题达成共识后,我们方才开始结义仪式——
“大海为证,星光为凭,今日我庭芳、乔嫣、杨绿柳、孟瑶,按长幼之序,对月盟誓,共结为金兰姐妹,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前途茫茫,能有知己相伴,纵然艰难险阻在前,也不会感到孤单无助。这一晚,我们四人挤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看着一个个彷如婴儿般单纯的睡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温暖,竟使我不由想起前世我曾养过的一只流浪波斯猫。
瓢泼的大雨里,它瑟瑟发抖得坐在我门前的屋檐下,看见我回来了,蓝色的眼睛顿时亮起来,那期盼的目光让我无法对它不闻不问,因为我从它的眼里看出它需要我,需要温暖。而我现在与那只流浪猫当时的心情无异。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四人日后会有那样一番际遇,更没想到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我们这几个弱女子竟能在历史上各自占有一席之地。
两个多月后,船终于驶入了京城外面的护城河,入城前,秦公公安排我们换乘上秀女专用的骡车,之后方才浩浩荡荡地向皇宫而去。我们掀开布帘向窗外望去,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大街上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连成一片,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是与别处不同。
又行了大半日,骡车行入一条笔直宽阔的青石大道,路面上纤尘不染,大树两侧环绕,葱茏间,隐约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那飞檐上的两条龙,金鳞金甲,栩栩如生,似欲腾空而去。碎光泻洒在深红的高墙内,视线所及处,屋阙起伏,富丽堂皇。
我倒抽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京都,这个在沉浮中历经沧桑的地方,这个令人畏惧又令人向往的地方,以后便是我的容身之所了。
我们从皇宫北面的玄武门进入,此时已近傍晚,天色微暗,秦公公禀声敛息,不慌不忙地走在最前边,腰臀扭得极其妖娆,手里的拂尘随之而摆动着。
穿过重重朱红色的拱形宫门,几个拐弯,终于来到了宫女报到登记处——内务府。
高高的匾额上红漆“内务府”三字,开阔处,蹲着两头大石狮,灵动威武,守门的将士拉开大门,神色木然地看着我们。
迈过门槛,屋内香烟袅袅,一个太监模样的老者肃然地坐在厅中,他身着绛紫色绣蟒图案绸袍,头戴蓝翎冠,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轻轻用盖子撇着杯里的茶沫,身旁站着一个葛布箭衣,系白玉勾黑带的年轻宫人,微弯着腰,凑在那老太监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帽子下青丝妥帖地梳成一条粗辫子,静静地垂在腰际。
许是听见脚步声,两人方才停下交谈,秦公公弯腰上前,一脸谄媚地说道:“老爷,宫里要的二十名宫女,奴才给您找齐了,你看看可还满意?”
那老太监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一遍,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来回走了一遍后,停在了绿柳跟前,他用食指轻挑其她的下巴,嘴里发出两下啧啧声,叹道:“多美的容貌啊!”绿柳听了凤目中扬起一丝喜意,可谁知他话锋一挑,漫不经心地下这命令:“将她分配到掖庭宫,这般花容月貌不可太招摇,免得滋生什么祸端,叫太后娘娘责罚。”
秦公公连忙应声答是。
听那老太监的口气,我估摸着那太后娘娘多半是个妒妇,见不得有太过美丽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晃悠。
绿柳身子微颤,眸中噙着泪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我心头一紧,微微摇头,用眼神安抚她。
“中间那个,抬起头来!”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不由一怔,抬头迎上那老太监审视的目光。
“嗯,模样倒还干净秀气,就是这身上的脂粉味儿呛鼻得很。杂家可不允许有人心存妄念,攀龙附凤,丢了你们的狗命是小,连累杂家跟着遭罪,我可绝不轻饶。”他捏着鼻子说道。
“也将她分到掖庭宫吧。
”
众人倒吸一口气,那掖庭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据说那里惩罚犯错的妃子,皇子以及宫女的地方,相当于冷宫,因此充满了诡异阴森的气氛。然而,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一般只有两种女人会住在掖庭:一是女战俘,二是入选的女子,入选的女子的身份要比女战俘高。在女战俘中还包括那些犯官的女眷,这些人充入掖庭就是为了给后宫的嫔妃做杂役的,几乎终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并且没有资格侍候皇亲贵族。而入选的民间女子,倘若有幸得到皇上的宠幸,就能离开掖庭;倘若一辈子都没见过皇上,那么到死都无法离开掖庭。
换句话说,像我们这种被选入的女子,唯一的希望就是被皇帝临幸,可宫中佳丽三千,被皇帝看中的机会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因而宫人们谈掖庭而变色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今已经有两人被分配到掖庭,一时间人心惶惶,个个屏息凝神,默不作声地埋着头,生怕被那老太监挑中,去了那永不见天日的牢笼。
站于我两侧的孟瑶和乔嫣暗暗拉着我手,掌间皆是汗意,亦是紧张万分。
然后许是命中注定,我们四人皆被分去了掖庭宫内,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一段艰辛却单纯的时光,那是日后都不曾再拥有过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