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烙》苏泠枂

28、第二十四章 惊鸿照影来

　　“等我。”离去前，子都将我安置在一家酒肆里，二楼靠窗的位置，街上的热闹尽入眼中。

　　因着将近正午，酒肆里食客满满，谈笑之声不绝于耳，配着小二热情的招呼，确有几分嘈杂。随意点了几样子都平日爱吃的小菜，等待的间隙我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禁感叹西祁的冬天真的过去了，三个月前的京都一片死气沉沉，如今人们脸上绽放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时间或许真能治愈一切伤痛……

　　烈日当头，令我有些眩晕，正欲将窗上的竹帘放下，晃眼竟瞥见人头攒动处一抹火红的背影，形似的身形，相似的轮廓，顷刻思绪如潮涌，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狠狠勾起，来不及细想，只是任凭一股冲动跌跌撞撞地奔下了楼，撞翻了小二手中的菜，撞倒了迎面而来的食客，掀起一连串叫嚣和咒骂。

　　我在喧闹的街市里游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寻找着那抹熟悉的红影，心却越来越凉，莫非刚刚只是我的幻觉不成？

　　突然，耳中传来几声马儿刺耳的嘶吼，踢踢踏踏，宛如滚滚天雷，震耳欲聋，我恍恍惚惚的抬头，一匹不知哪里来的野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人们尖叫着向街道两边逃窜，混乱中撞翻了无数摊铺，狼藉一片。

　　意识到危险的一刻，竟半步也动弹不了，只有微微打着颤的双腿泄露了我内心的恐惧。说时迟，那时快，当马儿与我仅隔一米之远，有人飞身冲过来将我带离了危险，在重重摔落地面的前，又用身躯紧紧护着我，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四周的抽气声伴着马儿踢嗒的狂奔清晰在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因眼前之人一袭火红的衣衫。

　　泪水经不住心酸倾泻而出，滴滴落入他红艳的肩上，我紧紧的拽着他的衣摆，生怕下一秒他又消失不见，呜呜的哭得像个迷途的孩子，颤声道：“子蔺，你回来了……你、你说话不算数，竟让我等了这么久……我恨你、我恨你……”

　　搂在我腰间的手收紧了几分力，似拼命压抑着什么，却并未答话，我继续叨叨絮絮的倾诉着这些日子的思念、担忧，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子都惊慌的呼喊隔着嘈杂的人声传来，方才如火光电闪一般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火红的衣摆被抽走，离去前的匆匆一瞥，是张雌雄难辨的俊颜，有几分眼熟，却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纯澈的少年。

　　“庭芳”，怔愣中被狠狠拥入一个带着兰芷花香的怀抱，温热的胸膛处有惊魂未定的颤意，却又拼命压抑着将我放开，一面细细打量着，一面问道：“可有伤着哪里？”轻柔的语气中难得有几分薄怒，素来温润的俊容此刻也染上几分焦急，双眉蹙得比往日更紧，纠结处有毫无掩饰的担忧。

　　舍不得看他忧心着急，我赶紧摇头示意无碍，那双幽潭似的眸子方才恢复平静，却将我搂得更紧，下颚轻轻抵在我的头顶，在我看不到的角度静静注视着刚刚那抹匆匆而去的红影，叹息道：“庭芳，那个人……不是他。”他言语中提及子蔺时有几分哽咽，还有一丝我不明白的紧绷。

　　“我知道。”不曾细想，我只是平静的答道，在那人冲至我跟前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他不是子蔺，因为他身上没有我记忆中熟悉的槐花香。

　　头顶传来子都压抑的吐气声，似松了口气，只是搂在我腰间的手掌力道愈发加重，宛如桎梏。我私以为他与子蔺虽是亲兄弟，可毕竟我如今是他的妻子，当着他的面念着别的男人，饶是神仙恐怕也难镇定，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却又笨拙的不知如何安抚，只能学着他揽住他的腰肢，紧紧地，回以相同的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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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角人烟稀少的巷口，一袭火红锦衣的少年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相携而去的一双璧人，雌雄难辨的容颜与那京都名角花溶溶如出一辙，却尽是苦涩，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泛着凄艳的光影，良久，直到视线模糊，红唇畔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自嘲弧度，低声喃语道：“你果然想不起我了。”

　　“主子，你如今易了容，庭芳姑娘自然认不出。”小巷中传来夜冷静的安慰，却换来红衣少年哧哧的笑语：“也罢，我总会让她想起我的。”语毕，他垂眸瞥了瞥身上轻薄的红衫，轻轻抚着袖沿，墨瞳里精光一闪而过，笑颜如春，刹那动人心魄，“至少她还可能恨着我，不是吗？”

　　身后，夜肃静的脸上隐隐泛起一丝震惊，原来……主子今日之所以穿上自己最不喜欢的红色衣衫，只是为了试探那个女子心里对他的记忆还剩多少？她越是记着魏子蔺，对主子的恨意就越深吧？可对于主子而言，即使是恨也好过被她彻底淡忘吧？

　　想不透，情到底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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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初降，魏府内灯火通明，推说去寻子冉聊天，辞了子都，看着他纯白的衣袍消失在垂花门后，方才转身向东院方向走去。

　　穿过大片的槐花树林，月光泻洒处，微微凸起的坟头上开满了淡黄的小花，似一盏盏明灯，驱赶了四周厚重的阴冷。

　　魏家人死后葬于近郊西林墓地，历代无一例外，却在子蔺身上打破。魏相对他的偏爱从不掩饰，据悉庆祥三年接到子蔺尸首那日，素来不苟言笑的魏相竟失声痛哭，以至伤心过度几欲晕厥。所以，当他一反常态将子蔺单独葬于这片曾经每日必经的槐花林时，众人只觉其思儿成狂，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树叶沙沙响着，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槐花香，熟悉得令我鼻酸。一遍一遍抚摸着冰冷的墓碑，想象着记忆中少年纯澈的琥珀色眸子，耳边回荡着他挥别前动人的誓言，泪如雨下。

　　“子蔺，今日我在街市上看见一人，以为是你呢……”

　　一声冷哼忽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我哽咽的诉说，蓦地收回手，胡乱擦掉眼泪，方才转过身，树影下，魏相蹙眉凝视着我，面如重枣，眼神犀利，自有一股威严，却又忽然笑道：“天色这么晚了，公主何以不归？”

　　我很快从反应过来，恭敬欠身道：“今个儿和驸马在外面用了晚饭才回府，胃里堵得慌，便想散散步再回去，却不觉走到了这片槐花林，记起三爷从前对我的照顾，心中顿生伤感。”

　　他目光审视着我，如针如硭，嘴角却奇异的温笑着。夜凉如水，令我禁不住打了个颤，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心底却忐忑不安起来，他、他可是察觉了我与子蔺的情意？我与子都成亲三年多了却迟迟不曾圆房，魏相本就生疑，虽有子都妙计迷惑众人，却是纸包不住火，时日长了，以魏相的精明怎会不有所察觉？况且王夫人还逼着我替魏氏繁衍子嗣，别的可以瞒，这生孩子之事如何瞒得住？

　　说到圆房之事我就憋气，以前我确实因为心中挂念子蔺而抵触子都，可是细水长流的感情，三年的相处，他的细心呵护无法不令我动心。前世的我死过一次，也曾想过随着子蔺而去，可是如果冥冥之中上天保留了我前世的记忆，是否也是想让我铭记不要为爱轻生呢？也许在许多人看来为了一段不算圆满的爱情而跳下舍身崖，是懦弱的行为，却不知对于从小不曾感受过温暖的我，薛子谦的存在是何种意义，当他用柔和的目光注视我，温柔抚摸我的发丝时，我深深的沉浸在那种陌生的幸福里，无法自拔。

　　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失望，我的世界就不会坍塌，还能像从前一样孤寂的活着，并且怡然自得。

　　我承认我内心依旧存在着前世叶清风的不安，子都的爱太过温暖，把我捧在手心的呵护令我被迫弃甲沉沦，然而潜意识的不安还是一遍遍提醒着我，不要被迷惑，不要太靠近，也许温柔的尽头就是另一次伤害。

　　可是，他是我的夫，是我如今在这个时代里唯一的依靠，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我又能如何？在这里，容不得女子不贞不忠，我要活着，就必须遵循这里的规则。然而，令我不解的是，这三年里，我与子都虽同床共枕，他也曾□□难忍，却次次在关键之时停下，如果这是他的体贴，未免太过。

　　他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

　　魏相温和的笑意打破了冗长的沉默，也将我从烦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只见他伸手从枝头摘下一枝槐花枝，缓步向我而来，却是擦肩而过，我怔愣中回身看去，他正躬身将那枝槐花放在子蔺的墓碑前，细细抚扫着尘灰，眼神慈爱，道：“难得你还记得他，也不枉他曾经为你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他回头瞥见我眼中的疑惑，长叹一口气，仰首望着被树枝遮蔽了光辉的隐隐白月，唇畔牵起复杂的笑：“那年，太后下旨欲在宫内为姬皇后挑选一位稳重的随侍宫女，素来不曾关心宫闱之事的子蔺竟然开口向我推荐掖庭一名叫乔嫣的宫女，平日我虽宠爱他，却并不希望他因为掖庭一个宫女而遭人话柄。只是没想到，我记忆里最乖巧的儿子竟然在这件事情上与我起了冲突，他极力说服我，甚至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天，只为求得我的相助。我当时想，这个傻孩子也有情窦初开的时候，若不是真心喜欢那女子，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做出这般反常之事。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终是应了他，然而翌日我还未来得及向太后推荐，便被王院使抢了先。许是觉着没能帮到什么忙，他便不曾对你提过，而彼时我却心疼他那一天一夜的坚持，很想看看那个让我儿神魂颠倒的宫女乔嫣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在他徐徐的讲述中，我从最初的疑惑转为震惊，一股浓浓的酸涩伴着疼意在胸口漾开，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呼吸沉重几分，却听魏相沙哑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着：“直到那次为埃加洛尔世子送行的酒宴上，才恍然明白，我儿心底藏着的人是你，他是为了帮你才来求我……”

　　咽下溢到喉间的腥味，我垂眸瞥着坟头上随风轻摇的淡黄小花，似笑非笑：“不过是些陈年往事，魏相告知于我意欲何为？”

　　我云淡风轻的语气果然令魏相面色一沉，沉默不语的盯着我，良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静止了，方见他眸中闪现一丝赞赏，适才的慈祥、悲伤早已不在，美髯下薄凉的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果真是绝顶聪慧，我原觉着子都娶你可惜了，如今看来或许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