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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宛如稚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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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瑟瑟,黑云压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一个肥硕的妇人正用木棍敲打着随处而躺的女人们,口中不时咒骂两声,表情极为不耐。
那些女人一个个满面油光,黝黑污浊的令人作呕,破烂的薄衣几乎遮不住身体,头发披散,乱如枯草,因为长年不曾梳洗,上面还打着结夹杂着草屑,指甲里塞满了淤泥,不时伸进衣服或头发里,抓出几只咬得其心烦的虱子。
四周柳絮飞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这里便是掖廷,这些女人大多是战俘或因为父兄在朝上获罪而牵连九族的女子。
我小心翼翼的走在布满湿滑淤泥的路面上,心里五味杂陈,再一次庆幸命运对我的宽厚,纵是在宫中做一辈子宫女也好过眼前的这些女人。
这里没有房屋,不论天晴下雨,她们都是就地而睡,发臭潮湿的稻草便是她们唯一的御寒物,严冬里,常有人睡着时不知不觉死去,可这里的人早已麻木,即便是第二天醒来面对同伴冰冷僵硬的尸体,她们也是毫无所动,没有半点悲伤,甚至还会一蜂拥而上争抢死者的衣物和稻草。
在这里,早已没有人性可言。
那肥硕的妇人瞥见我的身影,脸上的表情立马换作了欣喜状,谄媚道:“芳姑娘,今个儿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女人们见她对我的态度这般温和,便一个个撇过头来看着我,茫然的目光中隐约含着一丝期盼。
我淡淡的冲她笑了笑,将手中的端着一摞新衣交给了她,徐声道:“皇上前些日子新纳杨贵人,杨贵人感念掖廷宫内众嬷嬷昔日照顾,又见最近天气转凉,故特意请求皇上为各位嬷嬷添加冬衣,这些是苏嬷嬷您老人家的份儿。”
她一听是皇上赏赐的,立马恭敬地跪了下来,连声谢恩。复才微颤颤地站起身来,乐呵呵地抚着怀里的衣服,赞道:“这料子多漂亮啊,杨贵人真是有心了,难为她如今还记得我们,还请芳姑娘方便的时候替老嬷嬷我道声谢。”
我笑着点点头,却又听她笑语道:“三年前我就看出来了,你们几个终究不会在这掖廷宫里长待,这不,一年前乔嫣姑娘被太后娘娘调去了凤栖宫侍奉皇后娘娘,前两日杨姑娘又被册封为贵人,你可安心等着吧,我估摸你在这掖廷也待不了几日了。”
“承苏嬷嬷的吉言,若真有这日,庭芳定不会忘记您老。”
“诶,那就好,那就好。”她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满嘴的趋炎附势。
又与她拉扯了几句便辞去,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一双双漆黑的眼睛霎那间失去了光芒,化作一片死灰。
要离开这个地方,谈何容易?
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三年,可自己是什么熬过来的都不清楚,只知道每日埋首于摞得像高山一般的衣服堆里,不停地搓洗、敲打,吃着残羹剩饭已觉是幸事,最可怜的要数我那天真无暇却又莽撞气盛的小妹孟瑶。
她本是我们四个姐妹中最为讨喜的一个,可惜性子太急躁,沉不住气,到了掖廷,见老嬷嬷正鞭打几个犯了错的小宫女,当即气得冲上去一把将那老嬷嬷推了个踉跄,那老嬷嬷从此对她怀恨在心,派给她的工作总比我们多出好几倍,又暗中派人盯着,不许我们帮她,做不完活便不给她饭吃,她本就食量惊人,哪里熬得住这样的折磨,没过两月便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可更要命的还在后头,某日厨房里一盒皇上赏赐给各宫嬷嬷们的糕点被人偷吃了,巧的是前一晚孟瑶是唯一错过晚饭的人,因此那老嬷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认定是她所为,任凭我们如何跪地求情也不理会,将她杖责五十。
几个月的折磨,加之又滴水未进,这五十板子打下来,几乎要了她半条命。那老嬷嬷见她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欲放她自生自灭,我求了半日她却依然无动于衷,忽想起孟瑶说过她家祖上做过大官之事,便随口瞎编她乃前朝忠臣之后,如今家中没落,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方瞒着父母偷偷进了宫。
那老嬷嬷听她这般孝顺乖巧,心中顿时起了恻隐之心,终于命人请来专门为宫女看病的大夫来诊治。大夫说她积劳成疾,旧伤不愈,气血淤结,须得慢慢调养方可。
这些年来,她每日服着各种中药,却不见什么起色,有几次我们三个明明见她偷偷将咳得满是血迹的娟帕藏起来,却什么也没说,只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拥成一团暗暗流泪。
好在如今除了我和孟瑶比较落魄外,二妹乔嫣、三妹绿柳都在宫里有了一席之地,凤栖宫的九岁小皇后平日里谁的话都不听,却总爱黏着乔嫣,但凡乔嫣所言,她都听之信之。
而前不久皇帝突临掖廷,某女欲刺之,当时情况危急,众人纷纷避开,唯有绿柳一人不顾自身性命挡在了皇帝面前,硬生生受了一剑。皇帝感激其救命之恩,又见其美貌如花,温柔贤淑,没过两日便将她册封为正六品贵人。
有了她们二人的帮衬,不仅解决了吃穿用度之需,前日还请来了专门为嫔妃诊治的太医为孟瑶查看病情。太医的药方子果然比一般大夫高一筹,不过两日的功夫,就见她面色渐渐红润起来。
想起今早上孟瑶脸上那许久未见的笑容,我忽然觉得即便再累也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我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会还得给孟瑶熬药呢。
出了浣衣局,我又去了其它几处宫内派衣。
掖廷宫里油水少得可怜,老嬷嬷们平日里几乎捞不到什么好处,此刻即便不过得了件料子上等的新衣,一个个也都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杨贵人蕙质兰心,日后必会荣宠无比,又将我连带着夸了一番,她们似乎坚信我很快就会离开掖廷去那宫中最繁华之处当差,笑语将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她们。
我一一点头,笑着与她们挥别。
派发完各宫的新衣,已近晌午,一场蓄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顷刻就将我淋了个透彻。我也顾不得仪态如何,撒开腿在雨中跑了起来。
大雨冲刷着我的眼睛,视线模糊难辨前方景物,当我察觉到雨帘中那正向我狂奔而来的颀长身影时,早已来不及避让,只得硬生生地与他撞了个满怀。
猛烈的撞击疼得我龇牙咧嘴,那人却闷闷的笑了,我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两眼,那张俊容立马收了笑意,眨着一双宛若星辰的眸子无辜的瞅着我,我顿时就心软了,长叹一声,弯腰拾起脚边的油纸伞替他撑上,笑道:“魏三爷这般火急火燎地是要去哪儿?”
他却并不回答我,只是依旧看着我痴痴的笑,如樱桃一般红润的嘴唇忽然向我耳边凑近,气息温柔,带着淡淡的槐花香,目光似有万般深情,蛊惑得我竟一时心跳如小鹿乱撞,忘了如何反应,直到额头被他狠狠敲了一记,方才醒悟自己上了当,他一脸得意地笑道:“我赢了,我赢了,庭芳,你要做我的娘子了!”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既气又好笑,拿眼前这个容貌俊秀却宛如孩童的十六岁少年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起这魏三爷,就不得不提他那显赫的家族背景。
魏氏一门系前朝相国魏忠之后代,乃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族中支系庞多,也不乏贫寒之辈,而若论显赫荣耀便是京城镇国大将军魏玄德这一支。
魏玄德,字烟龄,开国六功臣之一,二十岁时被封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统帅三军,至今稳坐军中第一把交椅,共生有三子一女。
长子魏子渊,裕亲王长女之郡主额驸,年方二十二,性格阴柔,不苟言笑,与四小姐魏子冉皆为正房大夫人王氏所生。
次子魏子都,年方十八,乃二房夫人赵氏所生,这赵氏曾是宫中有名的歌姬,一支霓裳羽衣舞艳冠京城,先皇曾数度欲将其纳为己有,可惜终在曾今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干预下无疾而终,最后被赐予护国有功的魏将军做了二夫人。然而红颜多薄命,生魏子都那年死于难产。
据说这魏子都不仅三岁能言,五岁能诗,七岁善射,十岁百步穿杨,而且同他母亲赵氏一般精通音律,善于歌舞,十五岁御前献艺,以一曲“百花争艳”惊艳全场。
他为人和善,广布善举,以至于四方之士纷纷投奔其门下,如今已有三千余人。就连燕国世子慕容瑾辰也曾毫不吝啬的赞道:当世能与吾相提者非其尔!
然而,这般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却偏偏得不到自己父亲的疼爱,也不知为何,魏将军从未主动去看过魏子都,即便见了他也从不给好脸色。
而更蹊跷的是,自从魏子都十五岁那年御前献艺后,满头青丝竟一夜成霜。虽外界猜测纷纷,但至今无人知其原因,更无人敢当面提及此事。
二夫人赵氏去世第二年,魏将军突然从新疆带回一个肚皮隆起的妖艳女子,也就是眼前这个一脸痴笑的十六岁少年魏三爷魏子蔺的生母。怪的是,那女子生下魏子蔺便忽然如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了踪影,而魏将军也从未派人去寻过。
坊间关于魏子蔺的传闻有不少,有人说他并非魏将军亲子,而是新疆某位将领的遗腹子;还有人说他之所以痴痴呆呆,是因为魏将军给他服用了某种药物,目的是为了怕他跑去新疆寻找自己的生母。
然而三子中魏将军却偏偏最为喜爱这魏子蔺,不论他想要什么都一一满足,从不犹豫,就连上朝也经常带着他,别人家的子女想进宫还得经过批准,而这魏子蔺进宫却如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地就跑到掖廷宫里来“骚扰”我一番。
想起我与这魏三爷的相识我就不禁好笑。那是我入宫的头一年春天,我正在掖廷东南角的清泉边取水洗衣,忽见一只羽毛丰盈的白鸽飞到了一旁的老槐树上,我眼里心里都为这近在眼前的“美味”欣喜不已,哪里顾得上想别的,三七二十一,抓起一件还未清洗的衣服便往那槐树上小心爬去,谁知也没费多大功夫,便将那白鸽手到擒来。
我用衣服将那鸽子罩住提在手里,正窃喜今晚可以为孟瑶好好补补身子,谁知一颗黑乎乎的脑袋突然从我肩后伸了过来,疑惑道:“鸽子肉一定很香吧?”
彼时我正沉浸在喜悦中,反应尚迟钝,竟随口答道:“是啊,最营养的方法就是炖汤了,那鸽子汤最是鲜美。”说完,我方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瞥,却见一双星眸正静静地瞅着我,面若桃瓣,唇若施脂,却微微撅着,似有不满,见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我凑近,两张脸近在咫尺,他目光灼灼,不急不缓地道:“本三爷的鸽子你可还满意?”
我一听,刚刚还窃喜的心情顿时化作一缕青烟而去,可惜手里还提着那鸽子,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这位爷,可否帮奴婢先拿着这鸽子,就一小会就好。”
我本以为这样的谎话他定不会相信,谁知他却用一副乖宝宝的好奇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挠了挠头,便伸手接了过去。
“爷,你看那边,那里还有一只鸽子!”我忽然指着旁边大声说道,他听了果然回头看去。
我见计得逞,欲趁机溜走,怎知那树枝早已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我这一动,只听咔嚓一声,我便直直掉了下去。
好在那下边杂草丛生,泥土较软,我摔得并不太重,只是屁股定是要疼上几天的。
我将嘴里的一口草吐掉,揉着屁股缓缓爬了起来,那少年却站在三米之外面色古怪地瞧着我,说道:“你怎么和牛一样也喜欢吃草?”
他说的极为认真,目光中确有疑惑,那模样纯真的宛如稚子,我忽然大胆猜想,莫非……眼前这美少年其实是个傻子?
傻子?三爷?以及他刚刚自称三爷,这一切让我很快联想到他的身份。
“爷,你看那边有头牛!”
我欲故技重施,撒腿就跑,怎知还没跑两步,便被他一把拉住,“你这丫头,又想骗我,这宫里哪里来的牛?”
我冷汗直流,看来他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却听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宫里何时有了你这般有趣的丫头。”
“不过区区一卑贱的奴婢,何值得爷您费心。”说完,我忽露惊慌,喊道:“魏、魏将军。”
趁他回头之际,一把挣脱了他的手,火急火燎地逃走了。
身后传来他恶狠狠的威胁:“你这狡猾的丫头片子,千万别叫你爷寻着,否则我定扒了你的皮!”
我边跑边冲他扮鬼脸,不怕死地笑道:“我等着!”
彼时我只想到这宫里女人多如牛毛,要寻区区一个宫女谈何容易,却忘记自己脚下乃掖廷范围,若非在这里当差又何须到此取水洗衣?
而我更不应该低估了一个痴儿的智商,尤其是这痴儿好像并非传言中的那般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