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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二十五(完) ...

  •   阿德兰在龙床上翻来覆去有一个时辰了,折腾半天,实在睡不着,让人斟了壶凉茶,
      坐在窗前神游起来。

      由此远眺,深灰巨石砌成的宫墙,墙外灰缎一样的护城河,河外一片片在初春刚冒
      出嫩绿的草场。。。是的,护城河,草场,一望无边的草场,这样的绿色,原以为
      无论如何世事变迁,斗转星移都不会出现在漠北的颜色,如今却覆盖了漠北三分之
      二的土地。二十五年前,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只有永无止境的龟裂,贫
      瘠和荒凉,以及一座用黄金堆砌而成的人和殿,那是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将丑陋
      包裹在华丽外衣内的欲望之城。

      所幸,那城消失了,带走了纷争和丑恶,留下新的希望,以及无以挽回的叹息和悲
      伤。

      阿德兰永远也忘不了二十五年前,萨丁人离开漠北的那个早上。

      漠北向来干旱燥热,那天清晨却破天荒降起浓雾,缇素的马车停在城门外,本来近
      在眼前,却在雾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又仿佛远在天边。马车旁应该守候了很多
      人,沉默的左先生,智慧的高先生,干劲十足的莫奈团长。。。不知道为什么,那
      时候的雾气中,阿德兰看到的只有这辆熟悉的黑顶马车,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孤独
      得不能再孤独,悲伤得不能再悲伤,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走到马车前面,站了好一会儿,他本该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只是心里堵得荒。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么矫情。萨丁人和他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你
      情我愿的利用关系,现在是,将来也是,缇素这个人,对大部分人来说,像水一样
      变化无形,永远摸不实抓不牢,不否认缇素是个性情中人,但他的至情至性只交托
      在了一个平常的女人身上,可惜,那个叫安小凤的女人,已经死了。那两人的世界
      跟他本是完全无关的,但在马车上的黑帘掀起来的那瞬间,他的胸口突然升起一道从
      未有过的,为他人而发的,由衷的凄凉。

      黑压压的天,黑压压的马车,黑压压的车厢,缇素却穿了一身大红的袍子,袍角绣
      着艳光四射的五彩祥云,膝盖上放着一个黑压压的木盒子。

      缇素的眼瞳跟往常一样黑,却黑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光泽,本来是个具有强烈
      存在感的男人,那时候他周身的气息却稀薄漂浮,仿佛马车里的只是一道幻像而不
      是一具活生生的实体。缇素是什么人啊?画像被挂在龙库,他从小当战神膜拜的人
      啊。

      恍惚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巴一咧,对缇素道:“你别这样,小媳妇似
      的抱个盒子,安小凤长得神猪似的,死不了。。。”

      话一说完,他就傻了,瘪了半天,说出这么句话,他真他娘的犯傻了!

      缇素看了他半天,在他以为自己会被窝囊的一掌拍死的时候,缇素却一掌拍在他肩
      上,淡然道:“只会逞能的小皮孩,今后是漠北的王了,收敛些,好好干。”

      他不服,恨恨道:“有生之年,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是只会逞能,更不是小皮孩,
      我是漠北的王,当之无愧的王!”

      缇素但笑不语,帘子放下来了,里面传来声音,“希望下次再到漠北时,你不会让
      我失望。”

      马车远去了,他跟在后面一路追着喊,“。。。你说的,你会回来漠北。。。不准
      食言!!缇素!!!”

      护城河外的那条官道,他此时此刻都还记得自己像小狼一样追在缇素马车后的情形。

      天空几番风云变幻,一别二十五载。当年的惨绿少年,如今的漠北王阿德兰,已是两
      鬓添霜,萨丁家的缇素呢?

      --------------------------------------------
      碧洒一路往大王的宫殿走着,一边思量着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看错了。那个妖里妖气
      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正常时间会出现在正常地点的正常人,更何况人和殿不是酒
      肆茶寮,让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但是。。。那人长得极像龙库里画中的萨丁岛
      大祭司,而缇素应该是今天造访人和殿的贵客,倒也说得过去。。。想来想去,总
      觉得有些困惑,什么地方不对呢,缇素是架子超大的重要人物,又怎会不声不响的
      出现在人和殿,然后坐在那样偏僻的角落发呆,更重要的。。。是缇素怎会这么年
      轻!

      然后,很快的,碧洒的困惑得到了当面澄清。

      她前脚刚踏进含元殿,就看见坐在大王旁边的缇素。

      她吓死了,不敢出声,半只脚搁在门槛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王远远看见她那副呆样,笑着对她招呼道:“碧洒,进来。”

      这是大王第一次在人前称呼她的闺名,看来大王跟缇素比她想像中要熟,缇素其实
      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她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努力做出一副优雅从容的姿态,往那
      二人走去。

      走近了,大王难得认真的把她介绍给缇素,“这就是我的夫人,唐碧洒,我们已经
      成亲八年了。”

      她赶紧在缇素面前福了福,“碧洒见过大祭司。”

      跟之前的完全漠视不同,缇素一直都在很认真的看她。她不敢抬头,却也感受到头
      顶两道毫不避讳的目光,刚才果然是冒犯到大神本尊了,她忐忑的暗自叫苦。

      “夫人来自中原?”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紧张,用中原礼仪对着他福身。

      “是,碧洒娘家在中原湘南蜀中。”

      上方的声音淡漠依旧,却多了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不必多礼,夫人请坐。”

      她在大王身旁坐下,大王察觉她的紧张,拉住她的手紧了紧,她心头踏实些,才敢
      抬起头来,果然是先前那人,大祭司居然真的那么年轻!

      厅里一时安静,大王圆场道:“说起我跟夫人的相遇,实在是。。。”

      她赶紧掐大王手心,这样的臭事他居然敢在人前显摆。

      大王毫不在意的继续道:“本王八年前听从大祭司建议,前往中原跟皇帝商量南水
      北调之事,途经蜀中,某日将轿停在一玉店门前,选完玉出来,见一良家小姐正左
      顾右盼,趁人不注意,一把揪着本王的轿帘开始擦鞋,那动作真是老道得干净利落,
      不过眨眼时间,擦完后就摇曳生姿的飘然而去。本王走过去掀起轿帘一看,竟然沾
      满。。。”

      “大王!!”碧洒终于按捺不住叫起来,一张小脸早已涨得猪肝似的。

      “哈哈。。。哈。。”厅里传来阿德兰大笑,连旁边的缇素也嘴角含笑,“夫人不
      过是踩到狗屎,擦了本王一轿帘,促成一段良缘而已。”

      本来紧滞的气氛经阿德兰一番调侃,也变得轻松缓和起来。

      缇素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阿德兰天南地北的海扯。那个双鬓斑白年近不惑之人
      像献宝的孩子,简直是手舞足蹈,只差没有唾沫横飞,那个面如美玉的年轻人神态
      平静,大多数时候只是啜茶微笑。这画面在碧洒看来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偏偏那两
      人对这样的方式自得其乐,仿佛已经习惯了很多年。

      两人的话题,碧洒大部分都插不上嘴,只能规矩坐在旁边,想起自己几年前跟大王
      去过一次萨丁,那个美丽富裕的岛国。那时听说大祭司身体微恙,不宜私下见客,
      所以虽以国礼欢迎漠北外宾,她也只是在迎宾典上看到了隔着厚重帷帘,露在帘外
      的大祭司的一方袍角而已。她也问过大王大祭司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大王通常都会
      说些大祭司的战功政绩,对其容貌性情只字不提。看萨丁岛民生的朝气和热情,她
      想像中的大祭司是位充满活力的温暖老人,如今见了,不是老人,却像个失了心魂
      的漂亮神祉。

      正神游间,忽然传来缇素的声音,“大王,你这袍角的花样看起来倒是精致。”

      大王得意道:“哈哈,夫人的功劳,都是夫人给本王绣的。”

      “夫人?”缇素对碧洒道:“原来夫人绣工出色,说来,跟我这身倒挺像。”说完,
      微微抬起袖口。

      碧洒这才注意到缇素那件黑衫的袖角也绣着银边,仔细一看,那银边似乎是被完整
      的从另一件衣服移过来的,奇怪,那银边的针法居然和她的一样,五排绣,萨丁也
      有人会五排绣?

      碧洒感叹道:“原来萨丁也有会五排绣的刺绣行家。”

      缇素神色平静的喝了口茶,“五排绣,听起来有趣,夫人可否详细讲解一下。”

      大王清楚看到缇素握杯的尾指颤了一下,急忙对碧洒道:“夫人,既然萨丁也有刺
      绣高手,你可讲得小心些,千万别在大祭司面前出丑。”

      碧洒心头微凛,跟大王八年夫妻,他的意思她自然明白,是让她千万小心说话,不
      过是有关刺绣的话题,竟然引得两个完全跟刺绣不搭边的男人如此兴趣。

      碧洒又怎会知道阿德兰此时的心思。能跟刺绣搭上边的只有女人,能跟缇素搭上边
      的女人,八成是他那过世多年的亡妻安小凤,任何事一旦跟缇素的安小凤搭上边,
      那就要求神拜佛烧高香了,他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何那跟高桐的下场。

      碧洒咽了口唾沫,小心道:“五排针是晋绣里的一种针法。。。”

      缇素打断道:“晋绣?”

      “呃,中原江南的晋阳刺绣闻名,且独具一格,于是被人特称为晋绣。”

      阿德兰开始暗自叫苦。

      缇素道:“夫人继续,关于五排针。”

      “五排绣是一种专门的掇花针,线从针尖处穿过,不断地刺下拉上,在背面形成细
      密的小线圈。全部掇完后,再用剪刀细细地剪平剪毛,绒绒的,象织毯一样,细密
      结实,这种绣法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即便在中原,我见过会五排绣的也只有
      那一人,是以,我见萨丁也有人绣得如此出色,觉得有些惊讶。”仅此而已,值得
      对面两人如此神情专注吗?

      “夫人,五排绣这般困难,你又是从何学来的呢?”

      大王的额头怎么有青筋在跳?大厅里寂静得可怕,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碧洒被弄得越发紧张起来,可是大王难道忘了,她一紧张就拼命说老实话的毛病,
      “我。。。是我小时候,一位姐姐教的。”

      天哪,难道问题出在那位大姐身上,完了,完了,碧洒只听见自己无可救药的滔滔
      不绝道:“小时候,那个姐姐总是坐在我家大门外卖绣件,我。。。我爹不让,说
      是挡住了我家门前的石狮子,挡坏了风水,于是要撵姐姐走,姐姐很可怜,绣工那
      么好,一天到晚也卖不到多少钱,我于是求爹请姐姐进府,教我刺绣,五排绣是姐
      姐自创的,她教了我几个月,教会就走了。”

      一口气说完,对面两个男人皆是脸色发白。

      “她的样貌?你见她时多大?”

      “我。。我。。。”天哪,对面缇素身上传来的迫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抱
      歉大祭司,我那时只有五六岁,太久了,我真的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她身体怎样?我是说是否健康强壮?”

      “嗯。。。她看起来很正常,只是脸上有道长疤,肚子有些大,可能有孕在身,所
      以一位大哥每日下午放工后会来接她。”

      啪的一声脆响,阿德兰夫妇吃惊的看着缇素手里的茶杯裂成两半,然后变成白烟消
      失了。

      “缇素,你冷静些!”阿德兰赶紧道。

      缇素似乎完全没听到,慢慢掸干净落在身上的茶叶,把衣摆整理好后对阿德兰道:
      “阿德兰,我很冷静,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夫人。”

      然后他又站起身来,对碧洒深深一躬,平静道:“碧洒,刚才吓到你,我在此道歉。
      现在麻烦你,尽量将当初遇到那位姑娘的情形回想一遍。因为,她很可能是我的一
      位故人,重要过一切的故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二十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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