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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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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几十米长的巷子,钟吾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才回到家。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得一干二净,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敲了敲门。
前来开门的钟妈妈明显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
钟吾,怎么了?帮着钟吾拿下书包,她关切地问。
没什么,妈,我要睡觉。说着,钟吾摸到了卧室的床上,沉沉睡去。
站在床边,看着已是熟睡中的钟吾,钟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被子铺开,盖在了钟吾身上。
醒来的时候,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伸出手,拧亮床头灯,房间中熟悉的一切映入了眼帘。
不似以前睡醒觉起来时的神清气爽,钟吾觉得头有些痛。感觉上似乎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可翻过身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也不过才十点钟而已。自己竟才只睡了两个小时么,为何感觉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躺在床上并没有起身,钟吾重又闭上了眼睛。
一片昏暗中,钟吾隐约地感觉到有人在不断地接近自己。
那是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是个相当活泼的孩子,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地向钟吾走来,口中哼着钟吾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儿歌。距离太远了,钟吾看不清他的容貌。
那个孩子越走,越近。
那是——?
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孩子的面孔,钟吾惊呆了。
那个孩子,那个头上扎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左手拿着一根棒棒糖的孩子竟是——自己?
自己?
那是自己?
真的是自己?
举起手中的棒棒糖舔了一下,那个孩子突地笑了起来。孩童纯真无邪的笑容,就那样直直地闯入钟吾的眼帘。
那,是,自己。
儿时的影子从钟吾的记忆深处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慢慢地,清晰无比。那是自己,真的是自己。那样一个爱哭爱笑的孩子,那个爱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孩子,那个活泼可爱几乎人见人爱的孩子,真的是自己。自己竟还有过那样的一种存在状态,可那是多么久远的事了?有十年了吧?自己告别那样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已经十年了。
也就是说,自己以现在的状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已经十年了。
十年之前的那个自己,十年之后现在的自己,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状态,竟都是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钟吾想,只不过自己曾经经历过了那样的一天而已。自己开始变得安静,变得喜欢独处,变得喜欢发呆,变得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也只不过是因为经历了那一天而已。
只是一天,却让十年前的自己彻底死去。
是的,就是那天,钟吾记得很清楚。
我不爱你。
那天,那时尚还年轻的妈妈平静地对爸爸说。我不爱你。而且,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同样年轻的爸爸怒吼着。
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当年,我又能有什么选择?
那时,钟吾尚且年幼,她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她眼中,爸爸和妈妈两个人虽不是十分亲密,却也是相敬如宾的,可是妈妈为什么会对爸爸说出“我不爱你”这样的话?如果他们这近十年之间的感情尚且称不上“爱”的话,那又算是什么?如果这都称不上“爱”的话,那,什么又叫做——“爱”?
钟吾一直都以为,所谓的“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大起大浮的惊心动魄,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山盟海誓,只是在一起,简单平淡却又温馨幸福。
直到很久以后,钟吾才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样。
真相总是藏在一个又一个的假相后面。
她知道那个故事已经是父母离婚很久之后的事了。钟吾的妈妈无意隐瞒钟吾什么,她知道钟吾是个敏感而多疑的孩子,有些事情告诉她真相比对她隐瞒要好得多。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
在那场造成了三千五百多万中国人伤亡的战争正在进行的时候,自己的爷爷和外公被征召到了同一个连队中。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两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理所当然地比其他的人走得更近一些,相互照顾以及相互扶持。几次艰苦卓绝的战役之后,他们就成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在一次激烈的战役中,警觉的爷爷在炮弹爆炸之前及时地扑倒在外公身上,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代价却是自己的一条腿。但他们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活了下来。但即使是像他们功勋卓越的老红军在后来的“十年浩劫”中,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批斗。他们被拉着一起游街,一起挨打,一起蹲“牛棚”,当然也一起被平反。他们恢复了原有的名誉和职位,部队分配给他们的住房在同一所大院里,而他们在同一个部队工作直到退休。
几十年的老交情使爷爷和外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即使当时已经是新社会,可他们还是私下里为他们的孩子,也就是钟吾的爸爸妈妈订下了“娃娃亲”——两个老战友认为,上辈的关系如此亲密,下辈也理当如此,他们之间这种比亲人还亲的关系理应在下一代身上延续下去。
自然而然地,钟吾的爸爸妈妈从小就是在大院中一起长大的。年幼时的爸爸妈妈并不知道和对方有婚约的事实,只是和大院中其他的孩子一样,相互作为玩伴,捉迷藏,办家家之类,感情倒也是相当不错,甚至因为上辈间的特殊关系,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比其他的孩子显得要更亲密一些。
爷爷和外公对这种情况满意得不得了,心想或许不用自己向他们亮出婚约的事实,他们就会主动地走到一起。
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少年,当两个年幼的孩子终于一天天地长大了之后,他们之间的情谊反而慢慢地淡了下去,再不复小时候的亲密。甚至到了大学的时候,他们都显露出了有了各自喜欢的人的倾向。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爷爷和外公却对此感到了担忧,他们害怕一旦自己死去,或许还等不到自己死去,他们希望看到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的愿望就会化为阳光下的泡沫。
他们的这种焦虑一天大过一天。爸爸妈妈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爷爷和外公的耐性也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时间正好,而年龄也正好。于是,似乎是顺理成章地,爷爷和外公向各自的孩子提出了完成“娃娃亲”的要求。
这件事自然遭到了爸爸妈妈的反对,他们对自己的父亲感到万分不解。这都是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娃娃亲”之说?他们觉得父辈的想法真是荒谬至极,不能理解,自然是不肯轻易点头同意这门婚事。可他们的反对改变不了爷爷和外公的决定:二十多年下来积淀而成的愿念让他们变得固执无比,即使不是为了儿女最终的幸福,他们也不能放弃自己心中多年来的信念,更不能轻易地就毁掉了自己对对方许下的诺言。
所以只能是僵持。
年轻的爸爸首先在这场特殊的战役中败下阵来。
其实早在公开宣告此事之前,爷爷早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几十年担任参谋长的职责,他是极擅长策划和谋略的,更是擅长打心理战,而他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又怎能是他的对手。从一开始,他就对儿子的强烈反对不着一言。一个星期后,他把年轻的儿子叫到了自己的书房中,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也从一个已退休但在军界中仍有一定影响的参谋长的角度,将所有的条件,向他说了个清清楚楚。
从书房出来后,年轻的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中想了一个下午外加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出来对自己的父亲说,他答应和对方结婚。
问题出在年轻的妈妈身上,无论外公如何好言相劝,她就是不肯点头同意,固执的脾性和外公如出一辙。
我不嫁,她一脸倔强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说,我死都不会嫁给他。
不嫁?这还能由着你了!外公的脾气本就暴躁,之前好话说尽已是快没了耐性,听闻此话更是暴跳如雷: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他结婚,要么从此以后你不要再踏进钟家的大门!
话已至此,外公拂袖而去。
妈妈知道自己的父亲说得出做得到。看着那么绝情的父亲,她真想就那么一走了之,从此永不回头。可是即使她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却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自己的母亲。
小爱,你就随了你父亲的心愿吧,母亲哀求她说,算是娘求求你了。
看着两鬓苍苍的母亲在父亲和自己之间左右为难而无奈落泪的样子,她实在是痛心也痛苦到了极点。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妥协。
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从小父亲就对自己没有多少关爱,更是很少眷顾这个家庭。是母亲一手把自己抚养大的,是母亲辛辛苦苦的操持着这个家。这么些年来,母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她曾经暗暗发过誓,在自己有生之年,绝不会再让母亲受哪怕一点委屈。可是现在,她怎么能让苍老的母亲为了自己而落泪?怎么能让辛苦了一辈子母亲在自己面前像个孩子一样苦苦地哀求自己?而她,又怎能在母亲的哀求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从此永不回头?
她怎么能这样做?
那是不孝啊,大不孝。
就在母亲跪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已是永远地辜负了另一个人。
只是一瞬间,已如黄花般消瘦的钟爱泪如雨下。
多年的日记和信件燃烧而成的灰烬在风中四散飞尽,而往日的记忆和那个人的容颜似乎也就这样飘散在风中,再无踪影。
一个月后的婚礼,喜庆无比也热闹非常,只是再精致的妆束都遮不住新娘苍白的面容。
然而无论怎样,生活却还是生活。
就在钟吾八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三个月后,外婆也随之而去。
在外婆的葬礼上,钟吾看见平时淡定自若的妈妈哭得几度昏厥过去。
而几乎是丧事一完结,妈妈就向爸爸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爸爸却不同意,说什么都不同意,恰如他很多年前一直坚持不肯同她结婚一样。
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多次争执,或许那些算不上“争执”,只因为面对爸爸的喋喋不休,妈妈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沉默。她只是提出她的要求,然后便不发一言。直到现在,钟吾从来都没有听妈妈说过她要和爸爸离婚的原因,更不用说是“我不爱你”之类的话。
你不爱我?爸爸冷笑着,你不爱我那你爱谁?
路远,妈妈无奈地看着爸爸,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明白,我不爱你。
我明白!爸爸突然暴怒起来,我当然明白!他吼道:我当然明白你不爱我!我不仅知道你不爱我,我还知道你爱的是谁!你这个变态!你爱的是女人!你爱的是你大学四年的好友——吴一歌!你是个同性恋!变态!
钟吾看着平时相貌堂堂的爸爸突然变得面目狰狞,而且还对着妈妈大吼大叫,心中充满了恐惧。爸爸的口中不时蹦出一些她似懂非懂的语词。她知道那些那些词语是非常不好的话,可是她不知道它们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只知道,当爸爸口中说出的那些词语时,妈妈的脸色一下变得惨无血色,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在钟吾心中,她第一次对那些她不懂的东西感到了由衷的畏惧,而当她长大了,长大到终于明白了那些词语究竟代表着什么的时候,这种畏惧感就再也没有从她的心中消失过。
至少我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谁?我敢承认。妈妈看着暴怒中的爸爸又恢复了满脸平静,可你呢?你连自己爱的人都不敢承认。你为了自己的前途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恋人,甚至连争取都没有去争取。比起我,真正可怜的人是你。
“啪”!
恼羞成怒的爸爸打了妈妈一个巴掌。
爸爸不要打妈妈!原本躲在角落中的钟吾哭着跑出来,抱住了爸爸的腿。
俯身将钟吾从地上抱起来,年轻的妈妈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很多。
路远,这一巴掌算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钟吾听见妈妈慢慢地对爸爸说,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不要再拉着我不放了。这么多年互相羁绊,我已经很累了,想必你也是同样的累了吧。路远,你放手吧。我知道,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你也并不爱我,你的心中很早以前就有别的女人的身影,那是你的初恋情人。虽然你为了继承和利用你父亲的职位而抛弃了她,但实际上你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她。这么多年来,你之所以不肯跟我离婚,也不是因为爱我,你只是怕丢了你市长的面子罢了。现在你放了我,也就等于放了你自己,你也该去找自己真正的幸福了。钟吾这孩子就跟着我吧。虽然我并不爱你,但是我爱钟吾,她是我的孩子。路远你没有发现吗,钟吾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像你,钟吾感觉妈妈温暖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妈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她像我。而且,你也并不是很喜欢钟吾,你喜欢的是儿子。否则,你也不会肯让钟吾跟着我姓了。
钟吾看见爸爸的手扬了起来,可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一个星期后,钟吾随着妈妈搬到了城市另一边的另一所房子里。从那以后,她们开始了母女二人的生活。
而那个原本活泼可爱的钟吾,从看见爸爸打向妈妈的那一掌开始,就逐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八岁时的钟吾已经在那刻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近乎冷漠的孩子。
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幻象都归于虚无。
原来,什么都没有。
爸爸……
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小木她也……钟吾的头急剧地疼了起来,为什么小木会是……为什么她喜欢的人又偏偏是自己?无数个疑问在钟吾的脑海中像乱麻一样交织在一起,平时清晰的思维此刻也是混乱不清。她不想这样,不想这样。爸爸妈妈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分开的,妈妈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到了小木身上?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揉了揉太阳穴,钟吾难过地摇了摇头,她想不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办。要是小木的话,她会怎样做呢?又是小木,钟吾觉的自己快要疯了,要是当初没有认识小木就好了。她们还约好了明天一起去逛街的,可是现在……现在怎么办?明天能不能不见她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江小木了。不见她了行吗?明天可以不见她,可后天呢?以后呢?都可以不见小木了吗?钟吾问自己。
可以的,可以的,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回答道。钟吾,你走吧,快走吧,那个声音诱惑似的对钟吾说,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地方你就不用再思考该怎样去面对江小木了,你就不用再这么烦恼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
妈,走到另一间卧室的门口,钟吾看到了在灯下沉思的母亲。
嗯?
我要转学,钟吾疲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