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份
第二天天没亮,宝书就使劲地敲着房门。按宫中礼仪,我得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寅时向母亲请安,就好像民间的回门礼,只不过我要更早一些。
大冬天早起实在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我赖在床上用枕头捂着耳朵无视宝书的呼唤。不管怎么样我也想要睡下去,尤其是裹在那么暖的被窝里,听着窗外风雪声又呼啦啦地作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瞠目结舌。人妖直截了当地从被子里钻出来,长腿跨过我的身体,他竟然只穿了一条亵裤!而且当他下床以后就立刻把那条仅有的亵裤给脱掉了。
我真要被他气死:“死人妖你干什么?!”
“洗澡,你不要么?”
我这才看到房间里准备了一个浴桶,嬷嬷们起得比我们早,里面已经都灌好了热水,房间里袅袅泛着一层湿热的白雾。
“不要。”我立刻又捂住眼睛。那边传来了坐入浴桶的水声。
“今晚我搬东厢去,别跟你母亲说。”
果然是头人妖,和女人共处一室才一个晚上,就开始生理性过敏了。
这样看来,我的人生似乎还有得挽救。我暗自有了主意。
我开始积极指派人手调查姬凤的动向,他住的地方,每天的作息,以及会在什么时候独处。我希望能过这种方式,能找机会安排他和人妖见上一面。
虽然我讨厌人妖,但我更希望弄借此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尤其是想到姬凤那恨恨扬言复仇的表情,我真的无法安眠。
但在我开展行动之前,朝中却起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变故。
大臣们联名上书,弹劾国师姬凤媚主欺上,窃弄威柄,动摇宗袥。而举出的实际例子,便是皇陵最近连连遭窃,人道是生了风水变。
我们雪国因为四季寒冷,要种出自己的粮食来非常不易,所以很敬畏是季候和星象,皇家会蓄养自己的占星师和风水师。这样灾祸预言出来以后,必然会让人联想到最近朝中生了妖孽。母亲纵然宠爱姬凤,听到这番言论也不由得生了疑虑。
那一日我风闻消息,梳了严妆,急匆匆地闯入早朝的大殿。
一进去,两边官员们都投来惊愕的目光,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我看见姬凤跪在大殿中间,不由得心急,不知道他们已经进行得如何了,我得抢在他被定罪之前拿出办法来。
站在母亲身边的曹公公犯了难:“陛下,这……”
母皇和蔼地微笑:“刹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母亲的笑容给了我勇气,我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跪下来:“母皇,儿臣可以证明,姬凤他不是妖孽。”
真正的妖孽,应该是我家里的那只死人妖才对。
跪在我身侧的姬凤垂着头,似乎动了一动。我生怕母皇会震怒将我赶下朝堂,这样我便没有辩白的机会,便一口气说了下去:“母皇,儿臣派人调查过。此次修筑皇陵的工程一共分为两个部分,一是翻新,而是扩建。失窃的部分全部集中在翻新的正宗帝陵墓。”
正宗大帝是我们雪国的开国皇帝,也是我们雪族最崇敬的祖先。他的陵寝迄今已经跨越两百个年头,要不是此次翻新工程的开掘,也不会发现陵寝内大量葬品无无故消失。
据刑部的调查回报结果说,墓室里并没有其他墓道,所有消失的葬品都是消失。紧跟着就有了国家有灾星,导致帝王陵墓生了风水变之说。母皇当即派了皇家影卫团下墓调查,然而一行数十人,唯有一人生还,而生还的那个人,也在重见天日之后疯了。
妖孽之说愈传愈猛,朝中几乎人人尽信——那些不信鬼神的也会为了某种政治目的而口称相信。
“公主,那又如何?”老丞相站出来道,“公主既然知道陵寝生变,就该让陛下斩杀奸佞,雪国才能恢复平静。”
我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重新检验过生还影卫的身体。”
周遭一片哗然。的确,我身为公主,竟然去检查成年男子的身体,首先便坏了礼仪。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些轻蔑和指责的目光,继续说道:“生还的影卫身上共有二十三处伤,其中十七处箭伤,按伤口情况分析来看。是一种镏金的无骨短箭,箭头和箭身一样长短,入肉之后很难拔出,”
我从袖中取一张正宗皇陵地图,曹公公迅速呈递到母皇面前,母亲开始阅览。
“这是我在工部取到的皇陵工程图,在上面找到了与这种形状相匹配的暗器,大致分部在侧墓室后方的墓道之中。”
母皇点头道:“如此看来,他们至少已经进了第二重侧墓,正在去第三重的途中。而意外就在这一段路程之间发生。”
“不一定,”我道,“除了箭伤,他身上还有五处撕裂伤,不像是人类所为。”
母皇美眸轻蹙:“不像人类,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可能是被野兽所袭击了,”我说道,“从伤口情况来看,应该是一种四足五趾的兽类,并且牙齿锋利。伤口都分布在小手臂和大腿外侧,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魏丞相,麻烦您过来帮个忙。”
我站起来,握住魏丞相的两臂示范道:“这名影卫为了护住胸口脏腑关键部位,握住兽的前足与之搏斗,导致四肢外侧被抓伤。”
朝堂之中一片议论,也有人开始低头思考,或者表示疑惑。
魏丞相提出疑问:“但墓穴之中空气不流通,若是野兽没有食物和水,如何能存活到现在?”
“这倒未必,”总算有人站出来替我说句话了,说话的是工部负责修建的官员,“墓穴之中为了燃起长明灯火,会在施工时留出通风的管道。但都极为隐蔽窄小,一般不易发现,人绝对无法进出。”
我问道:“那么,如果是兽类呢?”
那人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除非……兔子、幼猫一般大小,也许可以。”
魏丞相摇头:“这般大小,如何能像公主所言,伤及训练有素的皇家影卫?”
“致命的伤口并非野兽造成,”我道,“除了机关造成的箭伤和撕裂伤,他身上最后一个伤口,也是最致命的伤口。是一种均匀粗细的管状硬物。我没有查到类似的武器名目,姑且称它为钝头针。它直接从后腰水分穴左侧扎入,前腹脐右三寸穿出,偏斜了两寸有余。”
见众官员一脸茫然,一旁的新上任的年轻太医官替我做出了解释:“伤口在第四节尾椎附近发现,一旦刺中尾椎便会导致下半身瘫痪。”
我进一步说明道:“很明显凶手意图在于废除对方行动能力。也许影卫有所察觉,也许凶手有所疏失,出手偏了一点,造成现在伤口偏斜两寸的状况。但无论如何,野兽是不可能做到如此密谋精准的,所以,这既非天灾也非野兽,而是人为。”
母皇打断道:“为什么你一口认定是人为,而不是陵墓里的机关呢?”
“我没有在工程机关图上找到类似的机关设置,母皇可以再看一看那张图,”我道,“当然也不排除工匠在实际建造时加了新的机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证明有妖物存在。伤人的或者是人,或者是兽,或者是机关。”
母皇皱起了眉,把图放回曹公公手里,显然对我的解说不甚满意。
大臣们一时没有弄清楚局势的趋向,看不出母皇究竟有什么意图,便暂时不对国师的要杀要留发表意见。
母皇揉捻着太阳穴,靠在龙椅扶手上沉寂了半响,粉饰已经不能遮盖她近日以来发生的皱纹,她看起来的确苍老了很多。在我担心她是不是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俯视着众人,目光从我身上经过,最后停在了姬凤身上。
“国师,既然有人说你是妖孽,朕若留你,恐怕难服众心;朕若杀你,又恐错陷忠良。朕便给你一个机会自证亲白。”
奇怪的是,母皇的脸明明朝向的是姬凤,但眼光似乎在盯着我。而且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总觉得那种眼神有一种警告和阻止之意。
“朕命你下陵墓查明真相,回来禀报朕,若能抓出盗陵的真凶,你便还是国师。”
言下之意,若不能查清楚,姬凤就会成为灾星之说的炮灰。
姬凤平静地接受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表现出过任何的不情愿,或是委屈:“微臣领旨。”
“母皇,儿臣愿意同去,”我急忙道,“国家有难,儿臣愿意亲自出面止息谣言。何况此案已有眉目……”
那一瞬,母皇的眼睛陡然变得异常凶恶和犀利,像是一头睡着的狮子突然睁开了眼睛,把我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用如此震怒的眼光看着我,我想我可能是错觉。
但很快地,母亲又恢复了那慵懒沉睡的意态。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意思是随你们弄去吧,曹公公会意,宣布退朝。
退朝后,我自觉自发地跟在母皇身后去了御书房。每次我惹怒她,她就会带我到这里来狠狠一顿训斥,让我罚我去宗族神殿跪在历代先皇的灵位之前忏悔。
但这一次与往日不同,母皇支开了曹公公。曹公公一带上门,母皇就颤巍巍地站起来,用她戴着装饰指甲的手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抽得我眼冒金星。
我跌在地上,感觉鼻腔里浓稠热辣的液体流出来,带着血腥的味道。
母皇显然很生气,但在竭力克制着,我看到她的表情便不由得担心她会因为这样而憋坏身体——如今我闯进早朝的作为,的确是太唐突无礼了。
“谁让你去验尸的?”
我爬起来跪端正,低头答道:“母皇,是儿臣自己……”
“不用说了!”她一度发出愤怒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要查,那么你就查下去好了!”
那种口吻,我几乎可以理解为是在赌气。母皇的脾气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又如小孩子一般简单。
“不过你记住,如果你查不到真相,那么帮过你的刑部官员,一个都别想活了。”
我大惊失色:“母皇……”
“出去,让我静一静。”
我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欲说还休地阻挠我去做这件事情,就算她担心我的安全,她大可以直接把我关在府中,毕竟我现在已经是出嫁了的公主。不仅要听她的话,还要受到人妖的钳制。
她不想解释,我也不好多问,只默默离开御书房。
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姬凤站在门口,他看到我似乎也有点惊讶。我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模样,但脚下却一个踉跄,姬凤立刻伸手托住我的后腰。
站稳之后,我迅速抽身退后,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施礼,转身意欲离开。
“公主。”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但他仍目光虔诚地揖望御书房门口,嘴唇正以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幅度轻微地说着话:“不要去。”
我意识到他是在小心地和我交流,曹公公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旁边很可能会有什么人在偷听。于是我扶了扶发冠,头上掉下一支蝴蝶簪,他会意地和我一同弯腰捡拾。
我们两人俯身相交的一刻,我小声道:“为什么?”
“别忘了我回来是干什么的。”
我全身一冷,不敢置信地举眸,他微微一笑将簪子放入我的手心,作回恭敬的姿势。
那银簪在我手心冰凉,我愣愣地瞧着他失语。当我还想要再问什么的时候,远远里曹公公走来,姬凤一弯腰,声音如清风明月一般散朗:“参见公主殿下。”好像刚刚遇上我一般从容。
我只好将簪子插回发间,一脸高傲地瞥过他和曹公公,怏怏离开。
我心事重重地穿过宫门,橙红色的宫墙外传来车辙碾过地面的响声,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男子一袭简素青衫,颈处还围着斗篷的搭扣。阳光照得他的脸略显苍白疲惫,那是一种久病之人才会有的脸色。他衣角下露出一双锦靴,则是皇宫影卫统一穿的“马踏连营”靴。
我认得这个人,他是刚刚在朝堂上帮我做了一句话讲解的医官。想不到也身兼影卫职责,只是他双腿看起来已经残废,如何担任得起保护皇宫大内的重任?
说不定正是因为腿瘸了之后,才被派去做医官的。我这样想着,为了感谢之前朝堂上他出言相助,我朝他点头微笑,随口地问了一句:“你是来见母皇的吧。”
“不,”他把轮椅摇正方向,朝我欠了欠身,那恹恹欲睡的病容使他看起来就像一支挂满泪滴的红烛,“我是专程来见公主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