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仙传》肖羽

3、第三章

　　很久以后，孟小九才知道，顾非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那天的他只是凭借着声音找到了从墙洞里钻出来的她。

　　孟小九一直都不知道顾非的真正身份，但看他一身的绫罗绸缎也知道是个少爷，可大概是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便猜测他大抵也与她一样，是个不得宠的少爷，因她从不见他身边有婢女或小厮在服侍，也从未听他提过他的爹娘。不像她的二姐，句句不离爹和大娘对自己的宠爱。

　　直到很多年以后，孟小九问起这事，顾非才云淡风轻地拨了拨茶盏，仿佛事不关己地解了她的疑惑：“若是侍从在旁，定是事事替我安排妥当，如此便会时时提醒我，我不过是个连碍脚石也需他人帮我挪开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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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

　　“听先生说，这便是十三簧凤笙。”顾非勾了勾唇，如此浅笑于他而言已是心情愉悦的表现了。就算目不能视，他也大抵能想像孟小九一惊一乍的欢快模样。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开始，一次又一次，就像他默许了孟小九每次偷偷摸摸从孟府爬到他院子来蹭饭吃，默许了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是同病相怜，只是寂寞与冷漠的相依相伴。

　　从他九岁到她九岁，他知晓爹娘一直便是洞悉的，却纵容了他的任性，又或者是怜爱他从小没有玩伴。他的院子从来不允许无关下人入内，打扫等活也都需避开他才行，这是顾非的坚持和骄傲，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被台阶绊倒，被门板撞伤的狼狈样，直到他就算看不见，也能清清楚楚地在心中描绘出自己院子的布局，桌椅的摆放，花瓶的位置。

　　顾非的聪明才智掩盖了他天生的缺陷，却掩盖不了每一位教过他的先生赞叹声后那隐含的惋惜。所以，他将自己所学悉数教与孟小九，甚至用孟小九最关心的吃饭问题来威胁她，却在孟小九连声抱怨的时候，微微露出一丝宠溺的笑。

　　孟小九在最初被顾非逼着学这学那的时候也曾经在心中暗暗腹诽过，但顾非只一句便叫她乖乖就了范。

　　“小九，你莫不是连我这个瞎子都不如？”

　　孟小九咬咬牙，从琴棋书画到天文地理，开始了自己的漫漫求学路。但越往下学越是挫败，除了画画，她竟无一比得过顾非。而唯有画画，是顾非永远也学不好的，因为他的世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夜。

　　“你不是要我学这吧！”孟小九与顾非相处久了，便了解到他是个表里不一、睚眦必报的阴险小人，以欺负她、威胁她为乐。

　　“你孟小九也知道什么叫怕？”顾非挑了挑眉，慢吞吞地饮下一口茶。

　　“什么叫我也知道，我不学，我宁愿回我屋里继续补我那床被子。”孟小九鼓起了两个腮帮子，顺手抓起桌上的点心，准备溜回自己那冷清的小破院。经过这几年，她那院子几乎都快被人遗忘了，就连下人也不愿跑她那儿来伺候她，所以她才能这般隔三差五地来拜访她的邻居而不被人发现。

　　“他们这般克扣你？”顾非鲜少听到孟小九谈论自己的事，也隐约猜到她是个不受宠的孟府小姐，却不想身为小姐还要自己缝补棉被的。

　　孟小九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说：“这也不叫克扣，顶多算是勤俭，反正我也在你这儿补回来了，不亏。”

　　“说得在理。”顾非莞尔，转而伸手在孟小九脸上捏了捏，这脸确实比几年前肉了不少，看来他这儿还挺能养人的。

　　“你还顺杆爬了！”孟小九越发不满，一双大眼怒瞪向顾非，却见少年薄唇浅笑，越发如仙人般地云淡风轻、温润如玉，登时没了话语，恹恹垂下眸去。

　　“听先生说，如今鲜少有人学这个。我摸着形状尚算奇特，名字也算不错，便问先生讨了来。你不是素来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送你罢。”见孟小九迟迟不说话，顾非便也不再理会，他拿起身边爹娘特地为他寻来的盲文书，专注于阅读之前对她这般说。

　　廊中小亭，小丫头时不时地摸摸那竹制的凤笙，时不时地抬头偷看身边少年。而少年则手捧一本纸张凹凸的书，用手摸索着慢慢阅读，时而深思，时而又似在倾听什么，时而淡淡一笑。

　　香茗一盏，茶香扑鼻。

　　那一年，孟小九十岁，顾非十四。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孟小九正捧着书给顾非念诗来着，念完这一首，便见她啧啧摇头。

　　顾非本是闲来无事，硬留下孟小九让她念诗给自己听，原本也无甚稀奇，却被孟小九这一反应勾起了兴致。“不知小九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我不过是觉着诗文到底是诗文，和茶馆说书似的，不是郎才女貌便是青梅竹马。戏文里才那么演呢，才子佳人，哼，当初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求得卓文君，到头来还不是换得卓文君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怨怼。这些都是骗小孩子的把戏。”

　　“正是，绕床青梅哪比得窈窕淑女，两小无猜又可胜得过那在水一方的伊人。”顾非存着逗弄孟小九的心思，自是顺着她的意思把话说圆满，却瞧不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心里却想，别人家的青梅他可不知，自家的这位倒是比淑女伊人更有趣得紧。

　　莲池水榭，少女依旧衣衫朴素，却出落得仿佛一朵水莲花，正是含苞欲放之时，眉目如着了墨的山水画，淡雅清丽。身侧少年却已渐脱稚气，气质越发沉稳淡漠，模样也愈发俊逸似仙，远观似画。

　　碧莲接天，粉荷映日，此情此景仿佛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画卷，时间将两人描绘于画中，不愿逝去。

　　那一年，孟小九十四，顾非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