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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下将要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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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柳格竟也跟着一道出了门这件事情,柳含笑是极其不满的。然而命令是柳尚书下的,又有许谦的同意,柳含笑再不满,除了一路闷闷不乐,跟许谦和柳格置气外,也没有旁的办法。更何况,出来没有几天,柳含笑就是想要继续置气,也没了力气。
许谦这一次出来,差不多带了一百亲卫,都是从京畿大营中精挑细选。一行人从京兆出来,便取了官路,快马奔驰,一路风餐露宿,沿途别说县城,就是小村镇都没有入过,都是随处走随处扎营,就是为了节省下时间。这样一来,虽是只用小半月的时间,就一路从长安赶到了河南地界,快是快了,却也闹得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别说是柳含笑这般一直在父母跟前娇养出来的大家少爷,就是这群本就成日里习惯了风吹日晒的兵油子们,也是已经疲得连话都不愿说了。
趁着许谦和姓王的队长对着地图讨论,前面的两条岔道究竟该走哪条的时候,柳格赶紧解下水壶,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猛灌了两口水喝。因为喝得太急,他呛了一下,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等到好不容易不再咳了,才感到舌头上又躺了数粒沙子。他噗噗地往外吐了两下,却觉得,虽才刚刚喝了一大口水,嘴巴里却仍旧没有多少唾液,干燥得厉害。下意识地,他舔了舔嘴角,早已裂了几天的唇摩擦着舌尖,带起一丝疼痛,唇瓣也同样被舌尖上残留的唾液刺激了,蜇得发疼。结果,便是两厢都不太好受,又舔进一嘴的细沙。柳格叹了口气,再把嘴里的沙子吐掉。
虽然在京城里的时候,一到夏日,也会感叹这日头简直大得要将人烤化。然而好歹,他多少还能在最热的时候,躲懒将自己窝在屋子里。就是出门,家里的廊道都是由青石板铺就,只要往避阳的地方一站,凉意也能多多少少地从脚下清凉的地板传上来,解一解暑气。就是出门,整个京兆虽不是处处都铺了石砖,然而也是黄土铺道,每日清晨,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在大道各处,洒上细密的一层水,虽不至能够降温解热,却也至少保证了不会跑马一过,就沙尘满天。
可直到这一趟出门,柳格才算真正见识了风沙的威力。骑马跑在路上,看似威风凛凛,可实际上别说是头脸,就是张一张嘴,都要吃进满嘴的沙子。甚至,他抬眼打量了一遍许谦身上那件白色的铠袍,明明出来的时候,还是簇新闪亮,好似光凭襟前的护胸镜,就能晃瞎敌人的双眼,可现在看来,却也是整个灰突突的,比他身上的青黑长袍都要显脏。
柳格觉得屁股都已经开始发麻,他忍不住调了调位置,在马鞍上挪了一挪。可就是这一动,却立马让他龇牙咧嘴起来。他疼得倒吸了口气,大腿内侧经过这几天不停地磨损,已经再看不到一块完好如初的地方。先是磨到发红,然后又大片大片地起了水泡,一经挤破,就露出了成片鲜嫩粉红的细肉,不等长好,这些新肌就在接下来的摩擦中直接被粘连在里衣上,被血水和汗水一同浸泡,渐渐再辨不出缝隙。到了晚上,就是想换一件衣服,都轻易脱不下来。
柳格真是觉得,他这一次出来,真是遭老了罪了。他都这样,柳含笑就更是不用说了。早在几天之前,柳含笑就已经开始不再开口说话。他不仅是没骑过马连日走这样多的路,就是平日里吃干粮、喝冷水、睡简陋的帐篷,这些对柳含笑而言,也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几天下来,柳含笑的眼睛下面已经一片青紫,脸也整个瘦了一圈,本就有些尖的下巴此时更是看起来有些扎人了。快马奔驰时,每一次柳格去看柳含笑,都觉得他那副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被快马抛出去似的,看起来不稳当极了。
倒是许谦这位在身份上明明比柳含笑还要尊贵的侯府公子,虽然看起来也是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却并没有显出精疲力尽来。甚至,随着身上的疲惫感越来越中,他的眼睛反倒像是越来越亮。就像是在故意跟谁较劲似的,许谦紧紧地抿着唇,虽也是苍白干裂的样子,可他的目光却坚定地直视着前方,一脸坚毅。
确定了前进的方向,许谦将手中的地图重新折进来,收好。他微微地回过头来,正要发出重新出发的命令,就看到柳含笑已经拍马凑到他身边,用干哑撕裂的嗓音道:“我们到底还要这样走几天?”柳含笑这几个字说得极其缓慢,像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就是距离他十分之近的柳格,也是好不容易才听清了他说话的内容。
许谦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柳含笑已经到了极限。他突然开始有些后悔把柳含笑带出来了。
当初接下这个命令的时候,许谦并没有觉得这是个艰巨的任务。虽然他并不知道星命道的传人隐居的具体地点,可他有一个大致的范围,他以为只要到了当地官府,凭着他静敏侯府的信印,让官府出人帮忙寻找,很快就能够达成皇上交代的任务。正因为觉得这次出来会极为轻松,所以他当初甚至只是抱了顺便可以游山玩水的心思,还跟皇上请托延期出行,让他能够给祖母过一个五十大寿。
然而却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没有想到,河南的形势会在几日内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被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的洛阳城,此刻却已经陷入了被围困的境地。许谦在心里盘算着,洛阳城坚粮足,只要不出意外,要挺上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难事。可哪怕洛阳不会失守,一旦两军正式交锋,那也就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当下的形势。到时候,他再带着这样一个只有一百来号人的小队深入河南腹地,若遇不上也就罢了,真若是好死不死地碰上了敌军,那真是不够给人家砍的。
许谦很清楚,这个时候,他该掉头回去。因为就算是今上下令让他来寻找星命道传人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洛阳的形势会变化得如此之快。所以就算他无功而返,以今上对他的信任和宠爱,也绝不会对他有丝毫怪罪。然而,他却没有办法放任自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这次的任务,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只要他能够顺利地完成,他就可以正式被算作长大成人,他就可以有一个说话的资本。这是他极需要的,他非要不可。隐隐地,许谦甚至是下定了要把自己豁出去来完成这次任务的决心。所以当他听到柳含笑充满抱怨的问话时,往日里那些对着柳含笑的耐心通通不见了,只剩下不耐和冰冷,“等到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柳含笑自然也看出了许谦的不耐烦,他的唇翕合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他张口的一瞬间,他感到了许谦的不耐里同时所蕴含的戾气,他被那几乎可以称得上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赶紧识趣地闭上了嘴。他感到有些委屈。本来,他这几天简直已经像是把他这辈子所遭的罪都遭完了,本就觉得难过,再被许谦这样一瞪,柳含笑立马就觉得鼻子开始泛酸。可他抽了一下鼻翼,又体贴地自己替许谦开解了:他也没遭过这样的罪,心情也不好,还是别给他裹乱了。
可其实,不仅仅是柳含笑想要问到底还要走上几天,柳格也同样想问。不光是因为实在已经太过疲惫,心里迫切地期待一个结束,还因为柳格很怕走了一圈后才发现,其实就连许谦都不知道星命道传人的所在,而让他们白跑一趟。柳格不觉得自己这是在杞人忧天,因为自他出发,就从没听许谦提起过他们的目的地到底在何方。柳格这一次,是实在忍不住开了口:“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
很奇怪的,对待柳格,许谦的态度反倒比对待柳含笑时好了一些,可他同样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跟着走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柳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随口道:“好歹也知道一下嘛。要不,万一我们走散了,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你啊。你告诉我知道,好歹让我找人的时候都有个大致的方向。”
许谦没好气地白了柳格一眼,他本来也已经没了多少力气,说话的时候虽然气势还在,声音却止不住发蔫。这样一翻起眼睛来,倒是多了一分生气,“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走的,你要怎么跑,才会跟我们分散了去?”
柳格刚想答话,就听见前面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楞了一下,看向许谦。
许谦也是面色一变,转头去问一直在他身侧的王队长,“这是什么声音?”
王队长三十岁许,是个消瘦却精壮的汉子,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并不多话,却很能给人一种稳重之感。在这整个队伍里,他的年龄是最大的,也是行伍经验最丰富的一位硬汉。其他兵士,虽也都是从京畿大营百里挑一地选出来的,然一行人出发时,洛阳形势还不坏,谁也没想到这一行会有什么危险。许谦在挑人时除了功夫看得过去以外,选择时的重要标准里有一条就是要年轻。年轻,就意味着缺少经验。许谦的打算本是先把这些人带在身边历练,以备日后的,因此整个队伍里真正称得上是老兵油的实际上倒只有王队长一人。
这种情况下,就连许谦也忍不住要向王队长请教。
可王队长的脸色却是要比许谦还坏,他倒不是怕这一声惨叫,而是想到了这惨叫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说不好,是路匪在杀人。”顿了一顿,他又补上了一句,“就在前面,离我们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跑过去。”
周围听到这话的,神色都凝了一凝。
柳含笑像是被吓得一下子精神了,先慌张地问了一句,“那我们怎么办?”见许谦面无表情地往他脸上瞥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带着官兵的,该匪怕他们才是。在觉得独善其身已绰绰有余之后,柳含笑又想到了官军该尽的责任,他就道:“我们是不是该过去,看来不来得及救人?”
许谦看了王队长一眼,默默地征求意见。后者沉吟了一下,终于道:“声音已经渐渐弱了……就是赶过去,怕也来不及。兴许是只能撞上正要走的路匪,还要白白打上一架。”
王队长没有明说,可意思再明白不过,是不要他们过去了。许谦没有表态,可就停着马站在原地,没有要下令前行的意思,那也就是认可了王队长的判断。
倒是柳含笑有些激动不解,“还没有试过,怎就知道赶不及呢?就是赶不及,不也该去把路匪拦住,剿灭了吗?不然,让他们再遇上下一波行路的队伍,就又是一场杀戮。”
许谦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坐在马上。
柳含笑有些急了,“亦稳,你说话啊!”
王队长嘴唇翕动了一下,又紧紧地闭上。
柳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并不如许谦和王队长一样,知道洛阳此刻的形势。这个消息,是被许谦瞒住了的。可他早已经发现了许谦突然急着赶路的异常,又觉得这种龟缩不出的风格多少与许谦格格不入,好似极其地珍惜兵力。再加上,这路匪实在张狂,也让柳格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虽对天下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形势多少感到迷糊,只隐约知道有了大乱的迹象,可到底乱到了什么地步,像他这般连京城都是第一次踏出的少年是绝不会知道的。可柳格多少还明白,河南临近京兆,洛阳又是东都,哪怕天下再乱,只要朝廷的根本没有被动摇,也不该乱到这个地界。
可此时,路匪竟已经张狂到在东都附近的大道上,光天化日地打家劫舍了。这说明,河南的驻军已经没有力量再去理会匪徒。那他们在干什么,只要往下想想,就不禁要让人身上发冷。虽然在长安时,总听着“天下乱了,天下乱了”这样的言论,可到底,天子脚下还是太平的,处处也都还是一副繁华景象。话听得再多,也总让人感到是千里之外的事情。甚至,京畿大营的人还好好地守在城外,连动都未动。这一切,都要给京城中人一种错觉:就是再乱,又能乱到哪去?
可就是这突然的一瞬间,柳格领悟到:也许这天下,真早已乱得不成样子了。
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的那位,却不知赶紧派出最精锐的部队平定天下的局势,反而要仰仗一个颇有怪力乱神之嫌的什么星命道来力挽狂澜。他那高贵的大脑,难道竟真地以为,只要推出一个星命道的传人出来,说上一句他才是天下真主的话,就能让手提着脑袋,抢得各方土地的野心家们拱手让出已经到手的权势吗?
柳格注视着许谦,问:“是不是洛阳的局势有变?”
许谦像是被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柳格。然而这惊异的神色却又极快地被他压抑了下去,他淡淡地回应,“洛阳怎会有变。莫要胡说。”
柳格地下头,不说话了。许谦虽否认了他的问题,可柳格却觉得自己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天下,已不仅仅是乱了。这天,还已经开始变了。
前方的惨叫声渐渐地消没了,再听不到。却是从队伍的后面隐约传来马蹄声。
一道淡青色的影子骑在一匹通身血红的骏马上,往他们的方向奔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