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16、1

　　零散一地的残渣碎片正无声地宣告着屋主的不告而别，在装饰华美的会客厅内平添一份突兀的不和谐。整幢房子已然渺无人息，尚未付清租金的房客也自动自觉地搬离，走之前倒是没有忘记去通知一声前任正义旗手。
　　蒙托利沃对德罗西时间奇特的到访早就不以为异，真正让他惊讶与失态的是对方带来的完全出乎他预料的消息。
　　“詹保罗失踪了，连他们家上上下下所有人一起。”
　　这已经是十一月初的晚上，德罗西进门时却气喘吁吁，蒙托利沃看到如此情形，本来还打算招呼他先坐下喝口水歇歇再说，没想到对方直接冒出这样一句话，他一时间不致完全消化，但仅其表面意义就足以令他震惊。
　　他第一反应是请对方再重复一遍，然后充分意识到其含义与严重程度，继而失措。
　　不加思考地，他直接冲出了门。

　　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毫无生气与或许存在暗示意义的场景，蒙托利沃呆立于当场。他从未想到帕齐尼竟会这样消失得无声无息，即便他们已经多日未有联系，但他一直认为他就在自己身边。
　　身后的德罗西轻微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将房门钥匙塞到他手中。
　　蒙托利沃下意识地接住。
　　他直至到达帕齐尼紧锁的家门前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进去的能力，幸好随后跟来的德罗西还没有把钥匙还给房主，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还。
　　德罗西说：“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成这样了，就赶紧去找你。接下来要怎么做，你看着办吧。”
　　事情发展的轨迹终究逃不脱最坏的可能性，他们从来就对此心知肚明，但能想象到与能够接受之间仍然有很长一段距离。蒙托利沃大致了解帕齐尼的想法及安排，虽然对方并未直接说明，更没有给他质疑与反对的空间，只是一个人完成所有动作，最后导致了眼前的后果。但他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也无力判断与选择最适合的应对举措，简单地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德罗西久等不得回应，便又问道：“你没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就算对一切从头至尾看得再明晰再透彻，詹保罗也不会立时出现，笑着说“我们回贝尔加莫吧”。蒙托利沃突然间下了个临时的决心，他问德罗西：“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弄出去？”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并且不可避免地要听到一番对于当下复杂局势的解释。蒙托利沃问出口时并没有抱多大期望，他想德罗西希望听到的也不会是这样的问题，因而对这一回答毫无波动地接受。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离开。
　　佛罗伦萨已经嵌在他的生命中太长太久，久到他已无法想象如何能将这样一个存在从自己身上剥离开来。即使有混乱，有波澜，有动荡，更有黑暗，但百花城内的花开花落仍旧依时循环，淡去了每一局后果各异的变幻。贝尔加莫的天空还存留于他记忆之中，但那遥远得似乎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蒙托利沃忽然想，要是刚才德罗西点头的话，自己又会作何回应呢？

　　帕齐尼的失踪并未在依然人心惶惶的城邦内引起更多的关注，但圭尔夫派之前架势很大的动作却突然暂停下来，各种煽动性的行为几乎在瞬时间消失。蒙托利沃虽觉奇怪，但更为庆幸。德罗西已向他交待了所知范围内的前因后果与可能的推测，照此看来，前者必定同后者有关，至于后者……他一时间还看不出什么坏处。
　　他仍然坚定执行着帕齐尼最后的嘱咐，约维蒂奇一开始的疏远客套也逐步消退——他们的确需要他的帮助。为他做这个决定的人大概还是很有些先见之明的，虽然他的预见中很不幸地忘记了他自己。
　　蒙托利沃基本完成了工作重心的转换。对于城邦的大小公共事务他现在只是粗浅参与，并且很少对此表达自己的观点；隔日或在对方特邀之下便去约维蒂奇处帮其打理吉拉迪诺走后遗留下来的内外生意，给出合理的意见与建议；而在德罗西假借教皇名义的一力做主下，帕齐尼所留下的产业已经统统交由他全权代理，然而蒙托利沃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数字要比实际上的小了许多。
　　他曾经向德罗西询问过这些财产是否有遭到政敌侵吞的可能性，对方表示毫不知情。
　　这并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一度很担心这一问题，但逐渐上手后却忽然发现，真正需要费心的部分并无多少，一切都在自动而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所需的不过是一些大方向的决定和签字批准的手续。蒙托利沃不认为这是正常的状况，虽然对己百利而无一弊，他依旧在努力寻找与此相关的解释与原因。因为他曾经惊异地觉得，帕齐尼根本没有离开，他还在操控着这一切。
　　但这个想法简直脆弱到不堪一击，除了直觉之外，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支持它，更加无法说服自己。如果詹保罗还在的话，他又为何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呢？何况他并不相信他有改变时局的能力，他们一直都在无奈地被操纵着，虽然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但却终究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
　　如果詹保罗还在的话……
　　蒙托利沃叹口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这个想法是真的。
　　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他的努力，但用毫无头绪来形容其进展都可以说是有些夸大了。所能动用的资源根本大受限制，而就如德罗西所分析的，局势复杂，一切皆得当心，他不能随意离开佛罗伦萨城，因为离开的人常常被迫放弃回来的权利。
　　如果詹保罗还在的话……
　　这真的只是如果了。
　　但蒙托利沃未曾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自己竟然听到了同样的话，从德罗西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