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28、13

　　蒙托利沃没有拒绝他。
　　他当然能够找出几千几百种理由以婉拒对方这着实莫名的不请自邀，依着原先打算独自而返。即便未必再同阿奎拉尼进行些目的越发明确的商议，有待于他前往完成的事件也自不缺少——情势有变，而他必须及时矫正曾有的偏差以为之应对，即便其效用依然十分有限。
　　他的确不该再行冒险，可说不上为何，未经过多思考的回答竟是直觉般的应允。而此刻他们已并肩走于冬日略显萧索的街道之上，当然肩并肩的说法并不准确，因为托尼着实要比他高出许多。
　　路程的前半段异常安静，并未有人主动开口谈些双方均心知肚明的内容。蒙托利沃在心底盘算着可用的恰当话题，然后猛觉自己着实已然多虑——主动邀他同行的是托尼，对方必有其特定用意，他只需等待他出言便已足矣。
　　在转入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巷之后，托尼果然开了口：“佛罗伦萨真是座美妙的城市啊。”
　　他话中意指不明，但“佛罗伦萨”一词咬得却是异常清晰。蒙托利沃犹豫了顷刻，还是未在第一时间便给以回答，只听得托尼又道：“太多人想得到它了。”
　　“但也有人想离开。”不假思索地，蒙托利沃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明白自己或许中计，但仍旧忍不住出言驳斥了对方观点——它指向太过明显，显是有意挑动他情绪，他想自己不妨随之而应，以此再知得对方进一步的打算作为，那其中或许便会彰显他所欲掩盖的真实目的。
　　“比如说？”而托尼只是挑了挑眉，语气中似颇带好奇。
　　何必明知故问，蒙托利沃心底暗道。但他仍然装出一副淡然模样：“太多了。但一时间若要举例，我还真想不起谁来。”
　　“那……你呢？”对方追问。
　　这应当才是他眼下的真正意图所在，蒙托利沃想。他们一直在反复盘桓，对于实质性问题总是稍一触及即又避开，但确实的中心点却早就明朗异常——佛罗伦萨，这座在半岛上占据重要地位的城邦从其建立时起就再不缺少腥风血雨的明争暗斗，他们这时闹得满城刀光剑影，但相较于百来年前的直接相对厮杀却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这座城市习惯了分裂与内争，它可以操纵他们，而他们却无法操纵它。这就是佛罗伦萨。
　　“说来挺遗憾的，我也不是佛罗伦萨人。”蒙托利沃微笑，做出了同对方之前同样的回答。
　　这次托尼看上去是的的确确地震惊了：“此言当真？”他微张了嘴，面色中所流露出的也是全然的不可置信，“可你……”
　　“同样，詹保罗也不是。”并不顾及对方反应，蒙托利沃继续道。
　　“你们——”托尼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从来不知道……”
　　他们确实将自己的究竟身份隐藏良好，外人少有知情，就算是在佛罗伦萨城中，了解他们真正来源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蒙托利沃只在寻找帕齐尼时才将“贝尔加莫”这一名称毫不掩饰地反复挂于嘴边，当时德罗西询问帕齐尼的可能去向，他毫不犹豫地就将它给出，作为自己最深信不疑的选项。虽然它最终被证为误，但蒙托利沃想达尼埃莱应当也已推导出它与他们之间不可分割的关联。它对他们虽非完全相当于罗马对他，但也几无所差，其特殊意义从无法因身处之地的变动而改变分毫，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都是同样的。
　　但现下他所面对的是卢卡.托尼，他不是佛罗伦萨人，而想来他对他们与贝尔加莫的联系也并无了解，蒙托利沃决定不再透露更多信息，他方才所说的已然足够，甚至有些太多了。他便道：“所以，对我们来说，佛罗伦萨是一样的，你无需忧虑过多。”
　　托尼笑了：“是么？那就好。”
　　此后他们便不再谈它，而发生于约维蒂奇身上的些许趣事则成为了对话的主要内容，直至帕齐尼家门口。蒙托利沃邀对方进门小坐，但遭婉拒，便一面说着些道别的话语，一面摸了钥匙出来预备开门。
　　托尼也同样礼貌地同他道着别，但末了却突兀地加了一句：“麻烦替我向阿尔贝托问好。”
　　蒙托利沃当即愣住，一时不知对方所言目的，片刻之后方才回过神来，便思索着回复了句大约妥帖的问句：“你说吉拉迪诺？他现在可不在佛罗伦萨。”
　　他隐约明白托尼真正所指，但这指向实在太过危险，他只能尽力否认它，即便知道自己什么都更改不了。而对方的回答也明确地证实了他内心所想——
　　“不，我说的是阿奎拉尼，阿尔贝托.阿奎拉尼。”
　　蒙托利沃停住了手上动作。“你都知道，”他说，刻意将语调放至最冰冷，“那么瞒我的是他。”
　　托尼连忙摆手，“别误会，里卡多，”他急急解释道，“我和阿尔贝托只是私交不错罢了，并非有意要欺瞒你什么。”他停顿了下，又道，“我只是知道他在这里，仅此而已，至于他来佛罗伦萨是做什么，我就干涉不了了。你别多想。”
　　对方此言显是在有意遮掩。他手法倒称不上高明，率先透露出了些敏感信息，随即又将其部分否认，似乎在暗示些什么，但更多则像是欲试探自己反应。蒙托利沃只有假笑：“那么达尼埃莱知道吗？”
　　他故意提及德罗西，对阿奎拉尼的莫名消失看似颇为忧心的德罗西，借此以僵对方。他想他们也无需多聊了，既然双方都已从彼此口中获得了些尚待消化的信息，而现下局势及下一步的应对做法均有待更多分析，他需要时间，他想托尼也是一样。
　　对方果然为难：“阿尔贝托不会想让他知道……”
　　“是么？”蒙托利沃继续笑，“那我还真替达尼埃莱感到遗憾呢。”
　　托尼咬着下唇，似在思考着什么，而后似是忽然下了决心，便开口道：“但有人知道詹保罗现今所在。”他说，语气肯定。
　　“当真？哪里？”蒙托利沃当即失色，他已竭尽全力控制自己反应，但仍是失声喊出了口，“他在哪里？！”
　　托尼只摇头，“知情人不是我，”他说，“但我能确定，那人现在就在佛罗伦萨城中。”
　　不待蒙托利沃再度追问，他便匆匆道了别，转身离去，步子迈得大且飞快，就像是要逃脱他人追赶一般。蒙托利沃看他快步远去，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回身去开门，但始终心下不稳，连带着双手也无可抑制地轻微颤抖，钥匙怎样也无法如常合入锁孔。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他决定放弃，眼见周围并无他人经过，便转了方向，走上了返回自己家的路径。
　　两幢房子间相隔不远，路途也异常顺利，蒙托利沃很快便回到自己家中。他试探性地喊了几声“阿尔贝托”，却未得回应，想来阿奎拉尼此刻或许是外出办事，并不在此，他便走入厅内，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但他随即被桌上突兀多出的一方物件吸引了注意力，确切说来，那是张拥有大片空白部分的便条，笔迹新鲜，并无署名，而蒙托利沃立即辨认出留条者究竟何人。那是阿奎拉尼的字迹，他在不久之前刚刚见到过它，在奥斯瓦尔多由北方带回的信件上。
　　而便条上所写的语句也同之前几乎一样——“詹保罗在米兰。”仅此一句，再无他言。
　　蒙托利沃手中的钥匙“叮咚”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