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29、14

　　冬日天黑得早。因有要事在身，阿奎拉尼终究还是未能在日光全然消尽之前赶回家中。噢，那并不是家，那只是蒙托利沃借他暂时居住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七拐八绕地返到了临时住所门口之时，却见大门全敞，而门内却并无一丝光亮透出。他脑中瞬间便冒出无数种猜测，而它们均拥有着同样缘起——他上午时留于桌上的那张字条，上书着的是被推迟告知于对方的既有事实：帕齐尼在米兰，和吉拉迪诺一样。
　　他嘴角泛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一切步骤均进行得有条不紊，所有进展与回响也均在他们的预计范畴之内，这自然要归功于其谋划者，卢卡·托尼，佣军首领，摩德纳人，他盘桓四处，但从来居无定所，而他们相识已有数年，看似便可彼此信赖。
　　蒙托利沃不算是个多易冲动的人，他想，但有关帕齐尼的事情却必是例外。或许就在看到自己留条的第一瞬，那名仍在佛罗伦萨城中苦苦支撑的北方人便已抛开一切径直北上，单余更加混乱的城邦在身后内斗不断，城内各方势力依然循环往复地此消彼长，但那些与他再只无关，他的目的地再明确不过地直指米兰，至于佛罗伦萨，他终有一天会彻彻底底地忘记它。
　　但这些都不过是他心下的暗自揣测罢了，阿奎拉尼推门而入之时，入目所见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场景——蒙托利沃正漠然坐于餐桌一侧，并不点灯，他左手中攥了瓶酒，瓶中半空，而他脚边竟也七扭八歪地排列了数个空瓶，倘若细闻，空气中确有不甚浓厚的酒味漫散四溢，虽不至令人迷醉，但饮酒过量之人自无法再保持全然清醒，就眼下情形而言，对方的确已然微醺，至少他大概欲使自己以为他已微醺。
　　阿奎拉尼知道蒙托利沃自然是看到自己进门了的，但对方对他却恍若视而未见，也不出言，只是拿起酒瓶来，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重手将瓶子再度搁回桌脚。
　　阿奎拉尼走到他对面坐下。
　　“你还好吗，里卡多？”他试探性地询问。
　　蒙托利沃并未理睬他，他重又抓高瓶颈喝了口酒，随即左手一松，酒瓶瞬时垂直落地，发出令人心惊的沉闷声响。大约是因其厚度足够，它并未立即碎裂，而只在地上侧滚了数圈，最终于墙角停下，而瓶口方才的途经之处则漫开了一片形状奇诡的酒痕，伴随散溢着相同但更加剧烈的气味。整间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均弥散着甚剧酒气，阿奎拉尼不由得起身倒退两步，而后重新审视当下格局——现场只他们二人，蒙托利沃必定已知帕齐尼确切去向，却并不急于离开，反倒只坐于昏暗酒气中一言不发地迎接他。这是刻意作出的场景，他确信，但其意不明，他之前未曾对之有所预料，而现今却必须直面它，以瞬时间能想到的最妥帖方式。
　　短暂思考后，他重新走上前去，刻意忽略周边奇异场景，只是伸手拿过桌上灯盏，走至壁炉之前，借了火源将其点燃，然后转回身去。见对方只依然沉默地盯住他，眼中似泛血红，他便解释道：“光线太暗，我有些看不清。”
　　他话音有意放低，随后便即上前，并不管蒙托利沃是否听清自己言语，又是否对之作何反应，单只自行快步返回桌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继续道：“信息确凿，来源可靠，你若不信的话，我也无法。只是无需就此多加追问了。”
　　他微微低头，将目光聚焦于餐桌中央那些或深或浅的划痕之上。木质方桌看上去有了些年岁，在长期的使用中被侵蚀出颇多痕迹。他右手轻抚身前桌面，只感到毫无规律的凹凸不平，便屈起食指随意刮蹭，以打发等待对方回应的这一段无聊时光，但脑中思考却不曾停歇——他必须掌握住局势，至少在现下一对一的格局之中不可落入下风，这是他的任务，再简单不过，所需处理的不过对面一人而已，对方虽已布置下奇异场景，诱他入局，但想来这不过也只是强弩之末的最后撑持罢了，任务明确，目标已近，而他有信心完成它。
　　预料之内的，蒙托利沃的确隔了长久才真正开口，声音也因酒精作用而同往常有着不小差异，“我要去米兰。”他说，语音颤抖，语气却是异常坚定。仿佛是耗尽全部气力所下的最后决定，他整个人如同失力，话音一落便再无法支撑，软软向后一倒，几乎瘫于椅背之上。
　　阿奎拉尼不由长出一口气，但随即赶忙坐正，遮掩掉自己一时的不自觉行为。“我可以帮你。”他直视对方双眼道。
　　蒙托利沃反倒一笑：“自然，你当然会这么做……”他头向后仰，一头暗卷发丝均数垂落椅背之后，“明天来得及么。”
　　阿奎拉尼心底快速盘算一番，而后回道：“没有问题。”
　　不止是明天，他想，就算即刻离开便也无妨。但对方既已提出明确要求，他想自己自也不必再另给建议了。明日一早，里卡多·蒙托利沃就将离开佛罗伦萨城，径往北行，他或许便能安然无恙地抵达目的地，但这便与他们完全无关了。“我送你，明早见。”不待对方再行回应，他便如此道，随即起身预备离去，走至大门前时又想起来补加了句，“今晚就别出门了。”
　　蒙托利沃却叫住他：“你去哪？”他似乎疑惑。
　　“还有事情需要安排。”阿奎拉尼背对他道，并不回头，“明早见吧。”
　　他开了门快步走出，又反身将其带上，大步离开了这座自己已因故暂居一晚的前任正义旗手居所。回路途经一处广场，四下无人，他从中径直穿行，但步至广场中央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终于是不负所托……”他仰起头，对着佛罗伦萨这晚星光微耀的夜空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