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30、15

　　蒙托利沃彻夜未眠。
　　他初时只打算布置出一番类似于帕齐尼消失之时的场景，用以麻痹并搅扰对方。那张字条所带来的震撼太过剧烈，他一时竟无法判断背后主控者究竟何人。若说是圭尔夫派那些当今的掌权者，他们的确嫌疑甚大，可阿奎拉尼无论如何不应会同他们搅于一起；而之前主动提及二人私交的卢卡·托尼也已进行过自我撇清，虽其言未必可信，但蒙托利沃总觉有些说不上的怪异——再度出现于佛罗伦萨城的托尼如今明显地接近于德罗西，而现下的执行者却为阿尔贝托·阿奎拉尼，就其先前言行看来，他与德罗西间应当存在些许误会，以至现今根本便在避免会面。其间关系过于复杂，蒙托利沃一时也无法全数理清，只觉疑点颇多，而他或许根本便已步入他人所设之局中，紧随詹保罗之后。
　　詹保罗……一想到现下依旧下落不明的帕齐尼，蒙托利沃竟然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阿奎拉尼的留条上称其现在米兰，这也是之前猜测中的选项之一。虽依德罗西指示，博列洛曾搜寻过整座米兰城，却并未发觉过帕齐尼的丝毫踪迹，只得无奈传回毫无音讯的音讯——这未必是全部真相，但想来德罗西也不致将此事截留隐瞒。而如果阿奎拉尼所写下的消息可靠，那么其余之事也无关紧要了。
　　蒙托利沃仔细回想自己此前同阿奎拉尼为数不多的几番接触，却并未从中寻得过多端倪。他们的初次正式相会不过是在数月之前，对方的出现与消失均莫名到毫无预兆，唯一所流露出的讯息不过有关“达尼埃莱·德·罗西”。他在德罗西来临之前的来临或许是种预警，又或许是种意外，但这毕竟也无关紧要了。蒙托利沃深知对方手中把有自己软肋，他们安排好了一切，而他无需弄清全部真相，只需踏上他人所铺设完成的道路即可，只要路的末端名为詹保罗·帕齐尼。
　　他决定再相信他们一次，最后一次。
　　“我们快见面了，詹保罗。”他微笑自语，而后多点亮了一盏灯，开始打点起了行装。

　　晨光初现之前，佛罗伦萨城中竟已飘起了绵绵细雨。雨点细柔，并不剧烈，但在蒙托利沃眼中，似乎就连它们竟也已提前知情，迫不及待地前来送他离去了。
　　异乡终究也只能供以暂时的停驻。他曾以为詹保罗和自己早已找到完全可靠的落脚之地，佛罗伦萨虽从不属于他们，但若无过分奢求，他们本也可在其庇护下安然度日。然而人总贪心不足，他们渴望占据它，它自然也不再给他们以护佑，公平若此，不差分毫。
　　然而这也并非意味着全盘皆输，蒙托利沃不认为自己即将的离开同逃亡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他外出只为寻人，而他们或许尚可重返于此，再度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待当今复杂局势终于明朗之后。
　　而詹保罗是前提，是他今后一切所为的前提，不论是在佛罗伦萨还或米兰。

　　天色渐渐转明，蒙托利沃将帕齐尼的剧本最后归位，便静坐着等待起了送行者的来临。闲也无事，他便默默猜测着来者究竟会为何人——卢卡·托尼？阿尔贝托·阿奎拉尼？甚至是否会是巴勃罗·丹尼尔·奥斯瓦尔多？
　　当最后这个名字浮现于脑海之中时，蒙托利沃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他已下意识地将这几人归为同一方，即便托尼明里暗里都不再遮掩地相助于吉拉迪诺，阿奎拉尼看似正尽力避免着每一丝可能同罗马人会面的机会，而奥斯瓦尔多则更是德罗西的直接手下，身份确凿无疑。这三人之间虽是定然有所关联，但绝对不应当仅仅如同他简单分类的这样。有待挖掘分析的细枝末节太多太多，但蒙托利沃明白这些都暂时与自己无关了，他很快便会离开佛罗伦萨城，未必再返，而待到他们回城之日，此间格局自当应已大为不同。当下疑惑的确颇多，绝非仅凭一人之眼便可看透，但又有谁能够真正掌控所有呢？
　　未及他再细想，叩门声已然响起。蒙托利沃应声前去，可当他拉开大门之时，出现眼前的却是一张完成出乎他之前预料的脸。
　　“怎么是你？”的惊呼几乎已经出口，但蒙托利沃还是成功地在最后时刻抿紧了双唇，同时勉力掩下自己脸上的讶异之色，微笑道：“早啊，达尼埃莱。”
　　“没想到是我吧？”德罗西也笑，笑容再自然不过，似乎并未留意到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奇异神色。
　　他的出现瞬时推翻了之前的一切猜想，蒙托利沃越发迷惑。为自己安排离途之人分明是阿尔贝托·阿奎拉尼，可此刻前来送行的却成了达尼埃莱·德·罗西，若此番关联显现于数月之前，自然无甚异常，阿奎拉尼的名字就应紧随着德罗西，可现今情形却并非如此。二人并非同行，前者似乎已同所谓“罗马”明确分道扬镳，而后者却仍与南边的这座永恒之城密不可分着。而虽然他们眼下都身处于佛罗伦萨城中，各怀目的，但无论是对德罗西还或阿奎拉尼而言，罗马却始终都是一道挥之不去、无可销磨的深重痕迹，即便其意义已全然相左。
　　就如同佛罗伦萨一般，蒙托利沃内心暗道。然而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他即将离开佛罗伦萨，而突兀出现于眼前的德罗西应当便是前来送他离城者。这名罗马人也已在此耽搁许久，纵然他终须离去，可眼下他在城中所可为之事却比他们这些曾代表过“佛罗伦萨”与他相对而立之人要宽泛许多，譬如他眼下即将做的。
　　“都准备好了么？”大概是见蒙托利沃许久未答，他便当作对方已然默认，径直进入主题，几乎不带一丝转弯抹角地问道，“马车备好了，就在门口，喏，你看，”他右手向侧后方一指，“出发时间你自己定，但也别太晚了……”
　　“那就现在吧。”听到这里，蒙托利沃终于开口打断他，“我没问题，麻烦你们了。”
　　他说出“你们”这个词，随即便微仰起头，紧盯对方双眸，不再言语。这一异常简单的代词涵括了太多信息，对他本人而言。至于对方是否对此有所感应，此时此刻似乎已无多大意义，他无需再为佛罗伦萨城中的任何后果负责。
　　德罗西自然不会直言以复，这一被异常强调的“你们”似乎被他完全忽略。“既然如此，我就不远送了。”他道。
　　“你忙。”蒙托利沃笑道，“那么再会。”
　　他终于下定决心选择离开，然而这绝非最终的放弃，他深信。或许有朝一日，这里仍旧会变回他们的佛罗伦萨，他们，这其中定然包括着詹保罗，他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