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44、14

　　部分佛罗伦萨人此番对战争的担心着实有些多余。从马背上回望整座城市时，托尼如是想到。
　　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佛罗伦萨城最外一道防御工事的修建程序已然启动，耗时近半个百年才得完工。坚固牢靠的城墙为城邦提供了上佳屏障，若非从城内找寻破绽、里应外合般地攻入，仅只单凭城外军队力量，拿下整座佛罗伦萨城绝非易事。更何况，即便侥幸获得短暂的占据时间，外人也无法真正地掌控或操纵它。佛罗伦萨的动荡从来都来源于内乱，而非外敌。
　　约维蒂奇及更多的吉拉迪诺追随者既已离城，便是从根源上主动放弃了短期内的搅局可能——他们如此而为自然是明智的，虽说普通公民的惊慌并非作假，但上位者应当已接收了到了他们关于同米兰公爵合作的否决表态，若匿名信事件的作者出自政府当中，约维蒂奇此举算是最好的回应了。
　　但托尼觉得自己知道，此事或与政府毫无干系。
　　他回头，看向闭合严密的马车门。纵然明知身处其内的阿奎拉尼此刻并无法听见，他叹出这个名字时还是格外小心：“阿尔贝托……”

　　他们的目的地是阿诺河谷的一处农庄，无甚特别作物，胜在风景尚好。帕齐尼做主人时应是打理稀少，房屋略显破旧，本是时节的葡萄枝桠也透着些萧疏残败，只余水力磨坊还在坚持不懈地勤恳工作。但下昼夕阳洒落泛红光芒，整条河道被恬逸气息所笼罩，散发出与现时的佛罗伦萨城全然不同之感。托尼想自己确实选对地方了。
　　农庄原设的守驻人员陆续前来参见新一任产权方，托尼随意应付了几句，又嘱咐他们一切照常，无需因他的到来而作何改变。
　　他本意并非巡视产业，想来也不会在此处停留长久时间，并无更动必要。
　　他给阿奎拉尼挑了间阳光覆盖充分的卧室，自己则选了斜对面的另一间。日日依着规律作息，偶尔在天光晴好时沿着河谷随性走走，看似光阴静好。但托尼心下明了，这不过是刹那光景罢了，吹弹可破。
　　他在等他们来。

　　六月末，约维蒂奇终于到访。
　　他过来之前预先通了信息，托尼便让人提前布置好了最边缘的屋子以接待他，远离阿奎拉尼的视线范围。
　　他想阿奎拉尼是了解他和吉拉迪诺之间的联系的，而眼下罗马人之间也暂时不再拥有传递消息的渠道，但是谨慎为上，他们现今的谈话内容不适宜让他听到。
　　约维蒂奇来时也足够小心，直至天色几近全暗时方才露面。他脱了披风，随手把它搭在椅背上，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道：“真热。还好你这里不算难找。”
　　托尼笑：“你刚从北方回来，自然是觉得热的了。”
　　约维蒂奇也笑道：“我真的是去威尼斯谈了笔生意，和英国人。”
　　“传说中的杰拉德船长？”托尼随口说了个曾听闻过的英国姓名。
　　约维蒂奇打了个响指：“就是他。”
　　闲谈几句后，托尼终是切入正题：“你们回到佛罗伦萨多久了？”
　　“没几天，等六月选举结果出来后才进城的。”
　　“结果如何？”
　　“比我们原本预计的要好，和之前倒也差不太多。”
　　“正义旗手呢？”
　　“文森佐·蒙特拉。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托尼摇头：“没有。”
　　“名义上的圭尔夫党，”约维蒂奇忽然放低声音，托尼不得不凑到他面前才得以听清接下来的话，“但是，同罗马的关系相比于以往任何一位都要更加密切。”
　　托尼顿时了然，若是罗马人本计划寻觅良机完成些决定性举措，那么或许就在这两个月了。
　　约维蒂奇紧接着向他更详细地阐述了他们所了解的蒙特拉其人。如同托尼一样，蒙特拉也算是教皇弗朗切斯科一世的旧识，甚至称得上是他尚未登上高位之前的亲密伙伴。他在佛罗伦萨政坛中也已混迹许久，近些年来担任过那么几届的执政，但并无较为突出的个人言行，在大多人的记忆中或许都只是个模糊形象。他的名字出现在正义旗手的抽签袋中，仅论资历而言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至少大部分公民对此深信不疑；但从约维蒂奇一方的角度看，其中必定包含着无法晒至光天化日之下的隐秘，或许关乎圭尔夫派，更或许关乎的是罗马人。
　　“我们也已经开始准备了。”谈论完蒙特拉后，约维蒂奇随即补上了这么一句话。
　　托尼说：“之前阿尔贝托在信里提过。所以当你们需要的时候，随时联系我。”
　　约维蒂奇面带感激地看向他：“真是太感谢你了。”
　　托尼微笑道：“不客气。”
　　“也要替阿尔贝托谢谢你。”约维蒂奇又道。
　　托尼的笑容短暂凝固，但随即面色便恢复如常。“我更希望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他说。

　　约维蒂奇仅仅留宿一晚，第二日天色未明时便即启程离开。托尼也未去送他，想来他们的下一次见面应当也不遥远，毕竟，现在也是他该返回佛罗伦萨的时候了。
　　他原本来此借的是带阿奎拉尼养伤的名义，虽说后者伤情早已无碍，也从未对他在此所为发表过何等意见，但托尼想自己总应将离开的决定告知对方一声，即使他确信阿奎拉尼不会对此表示任何的反对。
　　他总得回去见那群罗马人的。他们的离城虽不算仓促，但那时托尼刻意控制着未给阿奎拉尼留下单独外出的时机，只是自己设法给约维蒂奇留下的联络人传了信，将其后打算大致说明，而后便径直遁于众人不知的河谷一角，连带着阿奎拉尼也全然同外界脱离联系，将近一月时间。
　　不知达尼埃莱对此作何感想，又是否在城中寻觅过他的阿尔贝托。托尼心下忽然生出了些恶作剧般的快感，但这感觉只浮现一瞬间，随即消灭。
　　他敲开斜对侧的卧室门，用惯常问句开启了与阿奎拉尼的对话：“你感觉如何？”
　　这话他近来问了太多次，因而阿奎拉尼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答道：“还好，没什么特别的。”
　　“我们来这里也好些天了，我在佛罗伦萨还有点事，打算回去了，不知你意下如何？”托尼问道。
　　阿奎拉尼忽然笑了起来。“六月底了。”他说。
　　对于佛罗伦萨而言，这是个两月一轮回的敏感时间点。因而阿奎拉尼此言一出，托尼也明白他必定已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忌于言多必失，他选择直接追问：“所以……你回不回？”
　　阿奎拉尼先点了点头，但立即又摇头：“不是回，是去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