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51、6

　　仔细回想，德罗西一开始所给出的任务其实异常简单：盯住卢卡·托尼，让他不致站到他们对面。
　　然而时隔多月，阿奎拉尼自觉自己只做到了其中前提。他日日同托尼处于同一屋檐下，对对方行踪也可掌握大概，仅就“盯住”而言基本完成大半。但更为关键的立场问题，他自始至终都难以涉及。
　　早在去年十一月，他在米兰刻意遇上托尼之时，对方就已同吉拉迪诺来往甚密。后来他们一道返回佛罗伦萨，托尼的每一番举动无不暗含着吉拉迪诺的授意，他人无法扭转。
　　吉拉迪诺未必便同罗马人对立，他本人现下还处于被放逐状态，不可踏足佛罗伦萨。但放逐令的取消并不艰巨，只须在公社政府中占据相当地位，召回离城之人不过一道命令而已，甚至还可趁机反向行事，放逐此前签署政令的己方政敌。如此先例不可枚举，自城邦政府成立以来就从不罕见。
　　而倘若吉拉迪诺成功回归，将城邦大权把持手中，除去城中原本便同他对立的圭尔夫派外，意欲搅入佛罗伦萨的罗马人同可能的执政者便天然立场相左。假使那时托尼仍旧站于吉拉迪诺一侧的话，阿奎拉尼想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可眼睁睁地看着事情脱离掌控，抑或从头至尾就不曾成功掌控过。
　　因而他此时对德罗西如此言语，也是基于现有信息下的预设推测，一旦任务宣告失败，对方也好提前有所防备，却未料到他竟如此反应，似是不甚在意，又或此事并不足以对全局构成实质性影响，只是防患未然罢了。
　　但毕竟是达尼埃莱当面亲口交待的任务，即便无关大局，阿奎拉尼也难以摆脱这种莫名的责任感。尽力而为说起来压力尚可，但若自己给自己强加些明晰不足的职责，那便同明面上的轻易相距遥远了，且具体程度无法把握。
　　所以在听到德罗西的回应之时，阿奎拉尼脑中百转千回，竟不知如何解释清楚自己想法，最终也只能答了一句：“我会的。”
　　即便效用有限，达尼埃莱既已布置安排，他定会尽力做好。
　　他又陪着德罗西研究了会地图，帮他补齐因托尼突然出现而未完成的部分标注，然后在天彻底黑透前转身离去。

　　菲耶索莱的偶遇似乎定格在了当日。在这之后，托尼不曾主动提起此事，阿奎拉尼自然也不会将话题着意引向此处，徒增怀疑。
　　他们依旧看似无所事事地等待着新一届选举的到来。而在看到蒙特拉的名字出现在六月的选举结果中时，阿奎拉尼已然知晓，有人该有所动作了。
　　文森佐·蒙特拉时年已近四十，而十余年前，他的活跃所在正是罗马城。这名来自坎帕尼亚的黑发男人虽然身材矮小，然却不可小觑，一度同教会高层来往紧密，而后消失，不久即出现在了佛罗伦萨。
　　因着同教会的关联，他定居佛罗伦萨后，归属圭尔夫派也是必然。时光流逝，他在佛罗伦萨也渐渐打下了根基，数度进入执政团后，终于在一四三四年七至八月被抽选为城邦最高司法长官，得以短暂掌握至高实权。
　　德罗西必定会同他取得联络，阿奎拉尼确信。

　　而在蒙特拉尚未有些超出职权范围的举动、似乎将平稳度过任期之际，先动的反倒是此前传闻萦绕、引得公民担心却沉寂许久的另一方——米兰公爵，亚历桑德罗·内斯塔。
　　那已是八月中旬，数月之前有关内斯塔即将出兵的揣测已随着时间推移逐步消散无形，因而当“内斯塔布兵艾米利亚”的消息刚刚传回城中时，多数公民的第一反应竟是迷惑伴同恍惚，生出了些不知身处何年何月的错觉，仿佛回到了上一个十年。
　　更多细节渐渐传回，将这一讯息建构完善。内斯塔本人仍在米兰城中，并未亲自领兵出征，眼下带兵的只是些他手下的年轻将领，且部队移动缓慢，目标不明，几可排除连夜奔袭托斯卡纳的可能性。而此事同吉拉迪诺似是无甚干系，至少他已多日不曾前往拜会公爵，也未发表些关于米兰或佛罗伦萨的评论性言语，很是安静。
　　猜测与恐慌逐渐席卷全城，直直指向当届执政团，要求着他们出面表态，以安民心。
　　然而困惑同样蔓延在执政团中。内斯塔未曾公开宣战，也未通过外交途径进行过针对性沟通，并无法确认他的目标是否为佛罗伦萨。这一点未得证实前，任何公开发言均存在风险，在最初的前提都尚且存疑的情况下。
　　思来想去，他们决定求助教皇。蒙特拉亲身前往圣玛丽亚新慈善院，托蒂接见了他。卫队队长德罗西另有他事，陪同人员换成了同是蒙特拉旧识的帕努奇。
　　而在见完托蒂后，蒙特拉没有直接离开。奥斯瓦尔多带着他绕过回廊，来到了一间隐蔽良好的房间内。
　　对外宣称有事的德罗西正在那里等他。

　　蒙特拉的停留时间并不很长。阿奎拉尼按着此前和德罗西约好的时间抵达圣玛利亚新慈善院时，恰巧看到他离去的身影。
　　此时不便相认，更不可叙旧。阿奎拉尼在广场的另一端驻足了片刻，待到蒙特拉全然在视线中消失后，方才提步上前。
　　从奥斯瓦尔多所守门处进入后，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德罗西。
　　“我看到文森佐了。”一见面，他先如此道。
　　德罗西笑：“没去和他打个招呼？”
　　阿奎拉尼知他是玩笑话，便摇头：“以后吧，总有机会的。”
　　每每前来同德罗西会面，他自己的行踪都得小心隐藏，更不宜同其他不知详情者产生交集。在托尼面前扮演好设定身份已是艰难，在罗马时，他同蒙特拉私交也是有限，此时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他们又随意聊了两句蒙特拉，然后德罗西将谈话转入正题。
　　“托尼有异动吗？”他问。
　　阿奎拉尼说：“没有，他甚至没有再离开过佛罗伦萨。”
　　德罗西点头：“他不动便最好。”他紧接着道，“马上下一届选举就到了，约维蒂奇那边砸了不少钱，这次很可能会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吉拉迪诺大概终于要回来了。”
　　“明白了，我能做什么？”阿奎拉尼问他。
　　“我相信会乱一阵，但你看好托尼就行，只要他一直待在佛罗伦萨，就不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这没问题。”阿奎拉尼应道，随即又问，“如果他要走，我是想办法留住他，还是尽快来告诉你？”
　　德罗西仰头思索片刻，道：“有机会的话，先试着留吧。如果他消失半天以上，你先给我消息，我们再想办法。”
　　“好。”阿奎拉尼答道。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清楚德罗西的全盘谋划，但仍旧坚定地执行着对方的每一句指令，至少这是达尼埃莱确切的、可表达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