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第一部》月云霜曙

11、第 11 章

　　十一

　　莫召奴的话说得不清不楚，素还真也不好再追问。他虽没再问，偶尔想起这事，还是觉得不可能，只是见着非凡公子，总有几分尴尬，倒像是心里有鬼一般，索性再就不去想了。

　　悦兰芳住了几日，觉得时时有人盯着凡事不太方便，就走了。莫召奴要常常打探武林上的动向，留在这反而不便，经常来往又怕被人发现，虽然不舍也还是走了。于是寒食草堂就留下两个伤患，非凡公子怕跟素还真独处，因此也想走，好歹还是被劝下。他一只手臂断了如今还没好全，天魔失踪魔魁身亡，不留下来还能去哪。

　　只是留下来……

　　非凡公子苦笑，这样不冷不热地耗着，见了面也无话可说，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要走的话对着素还真说不出口，就只好一留再留。

　　他跟素还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交流却少之又少，一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素还真一开始还想找他聊聊，他都找种种借口回避了，次数一多，素还真也明白他不想理自己，也就主动避开。

　　这天天气不错，素还真又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扶着墙走几步，累了就休息会。他近日已能够自己走得十几步，脸色也好多了。非凡公子小心地将窗合着，只留一条小小的缝隙，偷偷从缝隙里看他。

　　这时，敲门声响起，非凡公子赶紧将窗缝合拢，去开门，门外是素续缘，他看到非凡公子，略带忧急地说：“吾现在赶着出门采些草药，必须劳烦公子代为照顾一下爹亲。”

　　“无妨，你尽管去吧。”

　　可素续缘继续为难地说：“爹亲他每日正午须泡药浴以活络筋脉……吾知此事本不该麻烦公子，只是昨夜里翻看医术太晚，今日起来得迟了，这药又必须午时之前采摘才有效果，恐怕会回来得晚，所以才需劳烦公子。”

　　“这……”这的确是为难，非凡公子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是这情况也没有办法，只好说：“既是如此，你快去快回吧。”素续缘一听，高兴地应声，马上回院子里跟素还真说了，素还真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不好明说，远远望了非凡公子一眼。非凡觉得就这一眼，他心都要跳出来了。

　　一个上午，这两人一个在院子里发呆，一个在屋子里发呆，都有些心不在焉。明明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偏偏生出这许多生疏犹疑来。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非凡公子也坐不住，于是先去准备药浴需要的东西，他右手还是不太灵活，多花了些时间，也没精力去想怎么面对素还真。准备好之后便去叫素还真，素还真已自己推着轮椅走到房门口了，非凡公子也不用多说什么。他走到素还真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素还真握住他的手，非凡公子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

　　非凡公子右手使不上劲，只好让素还真扶着自己肩膀慢慢走过去，又怕他摔着，于是左手便虚环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非凡公子扶着素还真走到浴桶旁边，接下来的事却让两人为难了。以往都是素续缘将素还真抱进去的，可如今非凡公子右手使不上劲，根本抱不起来他，素还真自己也爬不进去。非凡公子四处看看，找能帮忙的东西，看到放在一旁的板凳，便叫素还真先扶着浴桶，自己把凳子拿过来摆好，让素还真踩在上面跨过去。

　　屋子里被药水蒸得湿气比较大，那凳子放在里面自然沾了水气，凳面有点打滑。非凡公子没伺候过人，想不到，素还真一世没这么虚弱过，更没想到，于是，踩上凳子的时候脚上一滑，就要摔倒在地。非凡公子正看着他，见状马上伸出右手去扶，可他那右手哪里撑得起个人？结果就是素还真撞着他，两人一起摔了。

　　“你没事吧？”两个人一起问对方，又听到对方这样问，不由都笑了。

　　非凡公子说：“还问吾呢，先看看你自己吧。”

　　素还真道：“磕到脚而已，没什么。”非凡公子听到这样一说，立即挽起他裤腿看，果然见青了好几块，不由皱起眉。

　　“真没事。”

　　非凡公子小心扶着素还真起来，又用袖子把凳子擦干，才扶着他入了木桶。素还真体力不济，只这些动作，已让他难受得喘息起来。非凡公子站在一旁看着又帮不上忙，不免心中不免难过，见他闭着眼静静泡在木桶中，便道：“吾先出去，你有事就叫吾。”素还真嗯了一声，没有睁眼。非凡公子又望他一眼，才离开。

　　素还真听到他衣服窸窣的摩擦声消失，才睁开眼，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非凡公子出了房门，也没有走远，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坐着。想到素还真在不远，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又不得不勉强按捺。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非凡公子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返回屋内查看素还真的情况。他在门外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心内不由一惊，赶紧推开门进去，却看到素还真竟然坐木桶内睡着了。他一只手臂伸出来搭在木桶边缘，头正靠在上面，银白的发挽起，用木梳固定在头顶，只垂了几缕下来披在肩上。

　　鬼使神差一般，非凡公子走了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脸。

　　素还真的眼睛突然睁开，非凡公子飞快地缩回手，心里暗暗后悔，不知道素还真是不是发现了。素还真只是撑住额头，无奈笑了笑：“抱歉，吾太累了，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非凡公子听到他的话忍不住又一阵心酸，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终究什么都没说，只伸出手：“吾扶你起来。”

　　素还真露出迟疑的神色，犹豫一阵还是一手扶上非凡公子的肩膀，靠了过去。非凡公子手上用力，将他搂紧，又稍微放低身体，用肩膀支撑他的身体，然后左手从素还真腰隙穿过，紧紧揽住他，将他从浴桶里半抱半拖地抱出来。非凡公子单手抱个人没法保持平衡，将素还真一抱出来就放在木凳上。素还真本来就只穿了一件单衣，药浴之后浑身都是水，单薄衣服紧裹在身体上，被水浸成半透明，似隐似现。非凡公子一手搂着素还真，定定看着他，身体不由发热。

　　素还真的手仍揽着他，没有收回去，他轻轻唤了一声：“非凡……”

　　非凡公子不由自主地将头慢慢靠近素还真，双唇正要相触，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爹亲？”

　　非凡公子发热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蹭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正背靠着浴桶，浑身湿漉漉的素还真，心中一阵发慌：“吾……吾去叫素续缘进来。”说完也不管素还真，便落荒而逃出去。

　　这天晚上非凡公子一直没有睡安稳，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一下想起下午素还真闭着眼睛在浴桶里睡着的模样，一下想起他衣衫半解虚弱地靠在他怀里的样子，一下又想起很久以前，他动情的样子，被他碰过的地方都热得像着了火。

　　非凡公子年青的时候就十分正经，从小寄人篱下，身边就只有一个贴身侍从，凡事都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他年纪虽轻，心气却高，一直洁身自好着，直到碰到素还真才一发不可收拾。他跟素还真很久没在一起，如今被他撩拨一下，就坐立难安起来。

　　非凡公子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思前想后都觉得不能再待下去，第二天一早就去向素还真辞行。

　　其时，素还真正在仙侣江畔赏花，他平日里难得有这样的闲情，今日心情又格外好，所以也想多四处走走。素还真看到非凡公子来，推着轮椅迎了过去：“昨日真是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

　　素还真的视线移到非凡公子的右手上，问：“你的手……没事吧？”

　　“无妨。”非凡公子已决定要走，此时却说不出要辞行的话。他看得出来素还真心情很好，有点儿眷恋不舍。

　　“你的手需要小心护理，以后未必没有痊愈的一天。当初叶小钗……”素还真说到此处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他也曾双足被断，如今不也回复如初了。”

　　非凡公子摸摸断腕处的伤痕，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没发觉素还真的异样。他待自己这样好，不及时离开，恐怕会越陷越深。

　　“今日天气这般好，陪素某多走走好吗？晚些时候我们两个伤患可以一起下下棋，消磨一下这难捱的时光。”

　　非凡公子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扶住轮椅的把手，推动轮椅“吱呀吱呀”地响。

　　“走走无妨，下棋恐怕要下回了。吾来，是为向你辞行的。”他说完这话，一时时间好像凝固一般，从非凡公子的角度看不到素还真的表情，他索性也不去想。辞别的话一经开头，似乎后面就容易了起来：“吾想出去寻找天魔的下落，伺机为魔魁报仇。”

　　听到这个名字，素还真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是吗……”

　　“魔魁是吾唯一的亲人……”

　　素还真似乎叹了口气：“你若坚持，素某也不便挽留。只是你如今凡事不便，还望多加小心。白无垢与剑魔一直在寻觅天魔的下落，或许会有线索，你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非凡公子“嗯”了一声答应了。两人一时无话。他推着素还真沿着仙侣江畔慢慢走着，心里异常平静。他跟素还真纠缠这么多年，或许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然而真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心里却平静得让人发冷，似乎连这春日的阳光也照射不进心底最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