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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午夜温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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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露宿山中,龙飞点起篝火。幼蘅自行走了开去。龙飞本没在意,过了很久她还没回来,不由得有些奇怪。这是条山间小道,十分隐蔽。附近不会有敌人。她跑哪去了?
正在诧异,她倒是出现了。
“龙飞哥,你跟我来。”幼蘅脸儿红扑扑的,似乎找到什麽宝一样。从山石间冒出半个身子来冲他招手。
这丫头耍什麽花样呢?龙飞稍一思索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幼蘅又说要马。龙飞没奈何,收拾了东西整理好马匹,将幼蘅提上马来,向她指的方向去。往山里方向曲曲折折走了有三四里,乱石嶙峋,马儿几乎没有可以下蹄子的地方了。转过一堵巨石,忽然觉得有暖暖的水汽,扑面而来。
幼蘅将火把插在地上。火光下只见山壁间一泓清泉叮叮咚咚流下,积聚成一个约摸三丈见方的小小池塘,中间一块巨石将池塘隔开成一大一小两半。在暮春夜晚的寒气中散发著嫋嫋白汽,竟是个温泉。
龙飞有些愕然,她半夜三更一个女孩子在荒山野地里乱走,就是为了找个温泉?当然,她没来过这附近,说是她“找”到的也不是。那麽,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半夜三更在荒山野地里“遇”到一个温泉。又巴巴的回去把他叫过来做什麽?不会是她想洗澡又害怕,找他来做保镖吧?龙飞有些哭笑不得的想。
“刚才出来找水。发现水里有桃花的花瓣。这个季节我家园子里的桃花都还不会开,有点好奇,所以沿著水上来看看。”她简单的解释道,“龙飞哥,你衣服上沾染了不少血渍,现在干涸了贴在身上,想必不舒服。难得遇见温泉。洗干净了会舒服些吧。”
这下龙飞是真的怔住了。
她在水里见到一些花瓣。一个人在黑夜的荒郊野外来来回回的走了四五里地,只为了找一个温泉,给他洗澡?
她在想什麽啊?半夜三更,荒山野岭。就算没有敌人的追赶。要是有什麽野兽伤人呢?就算她侥幸没有遇见,女孩子不是都怕黑吗?她不会怕鬼吗?
幼蘅对他眸中渐渐升起的怒火似乎视而不见,自顾自从马背上取下衣囊。“还好没丢了,龙飞哥,里面还有备用的衣服。你洗过澡可以换。”
“那脏了的衣服呢?你洗?”龙飞终於忍不住。出言讥讽。带著她出京城,不全是帮她,也不是施恩。不希望她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不指望她做出这样贤惠的报答!听见他含怒的话。她诧异的看向他:“脏了的衣服要是你自己不会洗,就只能买新的了。我从来没洗过衣服,只怕洗不干净呢。”
被打败了。龙飞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好无力。这丫头!很擅长让别人对她本来可能有的感激瞬间化为乌有啊。明明是为别人做了事,但一张口,就是“我是顺便的,所以更多的你也不用想了。”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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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是很冷。本来也不过三月时节。天空黑沈沈的,从下午就压起了云。黄昏前雨云散去,似乎是要晴开了,但阴冷的风中似乎还是带有未融的暮雪寒气。
龙飞给带来的火把加了些柴枝,燃成一堆小小的篝火。此时天地俱寂,只是篝火中柴枝燃烧的荜拨声,泉水流淌的叮咚声。偶尔有他撩水洗濯的哗哗声。她在巨石的另一边,只除下鞋子,用泉水泡著脚。
生来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龙飞撩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将湿漉漉的长发抹到脑後。她说得对,不管什麽时候。热水浴对身体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和治疗。
得闲时四处打量,泉水边有不少树木,天气虽寒却也已枝叶扶疏。想来是因为这泉水的暖气促使花木早发。紧紧靠著池塘生长的就是一株桃树,此时开得如喷火蒸霞一般。微微一阵风吹过,便有花瓣轻轻跌落,顺著水飘飘荡荡去了。
她看见的就是这些花瓣吧。
“龙飞哥。”她忽然喊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在。”
“多谢你,要不是你。我只怕已经死在天牢里了。”
“没什麽。”反正不过是顺手。
“咱们离开京城的那天晚上,追杀的人。是冲著我来的吗?”其实一直想问他这件事。只是总觉得开不了口。
“不是。”他沈默了一会儿,“是冲著我来的。”
“那这件事……”怎麽会那麽巧?前一天他还在帮忙打探她父叔的消息,一转眼就被追杀。莫非也是跟她父叔有关,她只顾追问,却不防已经引起了他的怒火。
还没完没了了!
“跟你无关。”生硬的语气里隐隐的又有怒意,似乎是不满这丫头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扯。
她不说话了。
有些粗鲁的泼水在脸上,龙飞觉得自己过分了点。她只是个小姑娘,不过是单纯的担心自己给他添了麻烦。没必要把她扯进来。迁怒於人这样的事更是自己过分了。有心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又不知道该怎麽样开口才不会显得突兀。
“龙飞哥,你为什麽会做锦衣卫?”
还是她开口打破了沈默,却挑起他心中埋藏得最深最不愿意触碰的回忆。
黑暗潮湿的监房。冰冷的、散发著恶臭的血腥气息。永远无法解除的饥饿。撕心裂肺的,分不清是哭泣还是嚎叫的声音。本该带来希望,却每一次出现都带来死亡和更大恐惧的一线光明。
还有那张脸,明亮如太阳般的笑脸……龙飞闭上眼睛提醒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却无法抑制心里慢慢弥漫开来的久违的痛楚与黑暗。
就像现在的眼前,不也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因为我没得选。”
过分简单的答案,幼蘅一怔。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她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敷衍而信口开河的人。他平平的声音并没有泄露任何一丝情绪,但她忽然有一点点明白了这短短六个字里蕴含的无奈和伤感。
“你好像不喜欢这样,那你没有想过退出不做吗?”幼蘅之前这十八年的生命一直很简单。父亲从小就极少管她,但也没有什么机会出门。她了解的世间只不过是通过书房里那一架架厚厚薄薄的书册。那些书册里说过,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
既然并不喜欢,为什麽不能够换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呢。
他失笑,为了这小姑娘不谙世事也不加掩饰的,单纯的关心。“锦衣卫本来就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这条路很短,我很快就会走完的。”下意识的向水里沈了一点。似乎可以多得到一丝温暖。
“我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只是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走到罢了。”
尽头,就是死。
历任的锦衣卫高官,一代代,结局都是殉职。从无例外。他当然知道。
不知道从什麽地方开始,也不知道会在什麽地方结束。但即使是如此。放弃了一切才得到的今天又怎能轻易放弃。只要还活著,就得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走。
他从前就什麽都没有,现在也没有什麽剩下的。
完成任务已经是他唯一剩下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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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美好的夜。明亮的火光,温暖的水,凉凉的风。丝绒一样的夜空似乎都显得格外温柔而静谧,层层的莲花云中间,月娘偶尔散出一丝清辉。
这样的夜晚,幼蘅却觉得,想流泪。
是夜太美了的缘故,书上不是也说过,“奈此良夜何。”
──终於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瞬间幼蘅忽然有些明白了,父亲的怪异。
中年所得的最後一个女儿,却一直将她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养在府中。他是怕,将来他们都不在了,她的心无所依托吧?
就是因为,怕她无法承受他们的离开,所以,先离开她吧?
龙飞能看到他的终点,她的终点呢?就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忘记他们。隐瞒一切活下去。是这样吗?抛弃亲人,遗忘过去。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幸福吗?幼蘅抱著手臂将自己的脸狠狠埋在膝盖间,濡湿的衣襟下是不肯放弃却又无从归依的心思。即使不甘心,也无计可施的彷徨。
龙飞已经起身,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裳。氤氲的水汽中他宽阔结实的胸膛脊背和臂膀上,带着“锦衣卫”字样的刺青,似乎是在昭示他的命运。就像那些已经深入肌骨的字迹一样,除非是死亡,无法磨灭。
幼蘅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本来以为是没忍住的泪水,却见水面上泛起了点点涟漪。
抬头看时,不知道什麽时候雨云又积。风一刮,已经下起雨来了。附近没有能够避雨的地方,无法停留,只能冒雨赶路了。
幼蘅知道那位“燕大人”想必是个极不好斗的对手。连一直轻松自如的龙飞,也面带忧色。
雨却越来越大了,已经是倾盆而下。他们没有带油衣雨具,在这样的大雨中冒雨赶上一夜的路,不要说是幼蘅,就连龙飞难保都会染上风寒。但一路上没有镇甸,只好继续催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