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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宛溪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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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用文人酸腐矫情的词汇来形容的话,龙飞和燕断虹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在他的名字还是“玄字十九号”的时候。他就在锦衣卫的新兵训练营建霖所见过她了。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孩子,纤细得几乎是一碰即折的小小个头,却倔□□烈得连那些几乎比她大一倍的少年都不愿意做她的对手。即使不是选拔只是日常的习武训练,只要一动上手她都是同归於尽的打法。娇小的脸蛋上看不出恐惧,黑黑的瞳眸里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只有如地狱业火般燃烧的一片荒凉。
他跟她对打过。动上手才知道眼前的孩子就是建霖所训练生们传言中的“鬼子”。确实很难应付,但他还是赢了。
他年纪大过她,习武的时间更长。也不肯因为她的拼命而有所容让。她自然是输了,他还记得那时她气得面孔通红胸膛起伏,一双何等不甘心的眼眸。
後来她很少再来武场了。偶尔来,身後总是跟著人,不让她下场。
再後来,知道她的女儿身,知道她被选作试验品,检密所的医官用药水熬煮她的筋骨,观察是否对习武有作用。
他不知道这种事情有没有用,但她确实是越来越强了。他正式加入锦衣卫之前,他们曾经最後比试过一次。那次交手不分胜负,他斫伤了她,却也被她的短剑所伤。伤口并无异状,只是流血无法止住。而她受伤之後就被带走。留在他刀上的血,有著强烈到连血腥气都盖住了的辛辣药气。
燕断虹是个女人。在锦衣卫的训练营里她是非常特殊,也非常惹眼的存在。龙飞知道到他们“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是所有训练生里手上染血最多的一个了。毕竟除了选拔和训练。她从来都不介意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杀任何人。即使是因此受到过无数的刑罚,也从未有丝毫收敛。那家伙是不能用“女人”甚至是“人类”这种概念去衡量的。她一直和从来,都是个肆无忌惮的人呐。
陷入回忆的龙飞不说话,幼蘅也沈默。她也有自己的心思在流转。
刚刚他为什麽那麽做?看他出现的时机,她明白了他早知道燕大人的进入。他让燕大人带走她,应该是为了看燕大人带走她有什麽目的吧。
既然是这样,他为什麽出来得那麽早?只来得及让燕大人拿出伤药,连一句多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出来打断了。难道他已经知道燕大人的目的了?
唉,这些人的心思真是深沈,一个个高来高走的。她一个才出道的生嫩丫头实在是琢磨不出来。幼蘅感慨了一句。但又没法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更多的东西。
那时候,他为什麽要拉住她的手?
不像他。那样的动作主动得,甚至有点做戏的味道。她轻轻的抚摸著他拉过的手腕。
【给我手。】
那麽自然,那麽随意。就好像真的是……在喜欢她似的……
她是个女人,就在燕大人拿出荷包的那一刻,她明白了她的心。
或许龙飞他不知道,燕断虹她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也或者他们俩都明白,只是在装作不知道罢了。
但那一刻起,幼蘅明白了。燕大人是在喜欢他的。被仇恨和追猎,被职责和任务所掩盖。但她是喜欢他的。
他为什麽抓住自己的手?燕大人是可以跟他较量的高手,也是个对他感情微妙的女人。他在她面前做这样一出戏可以扰乱她的心思吧。真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幼蘅心里微微一丝酸。透过灯光看著龙飞,他锐利的黑眸颜色深沈,似乎是在回忆著什麽,脸上却并没有欢愉的颜色,反而颇为沈郁。
是个连在回忆里都没有快乐的男人啊。
“其实我很多年没有见过我爹了。”幼蘅也不知道是为什麽,忽然就这麽脱口而出。自己都怔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何以会这样自然的就将心里埋藏得最深的事,这样轻易的说出来。
埋藏得那样深,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起过的,屈辱一样的心事。
“令尊一直在京城,见面是不容易。”他很流利的接上了话。年轻女孩子的心事总是很奇怪。他并不了解,也无从劝慰。
“我三岁的时候,我娘就去世了。”拿起蜡剪修修烛花,幼蘅慢慢说:“我十岁那一年,爹爹离开家,到京城来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他。”
龙飞觉得有些奇怪。铭焘被擒是近期的事,幼蘅看上去至少也十六七岁年纪了,什麽样的父亲会跟自己失去母亲孤零零的女儿分离两地七八年不曾见上一面?但见幼蘅容色楚楚颇有伤感之意,便咽住了不曾问出口。
“他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每半年有一本他的笔记。里面有很多细致的记录,他在那些笔记里告诉我,作为我们这种远支的宗族子孙,应该怎麽样保全自己。世道艰险,人情诡诈,要我仔细的看,仔细的记。他每次来信我都会细细的瞧,我给他写信,想去京城跟他团聚,他却一直不肯。”
“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看起来是富贵繁盛,其实是危若游丝。虽然知道宗室身份出任朝官必遭疑忌,但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他和叔父不甘心以贵族身份白活一世,决心为百姓争取哪怕一分福利也好。他告诫我,我们这等人家,等闲人是害不了我们的。如果有一天家世败亡,必然是皇帝所为。这种事是没什麽冤屈可申,也没什麽道理好讲的。所以遇到这种事只要能保住自己,就埋名隐姓活下去。不要以他为念。”
“我十五岁生日的头一天,他从京城回来了。我很开心,到府门前等他,他却不见我,只是说教我去休息。他在家住了三天,只是派人给我大批的衣服饰物。後来因为我及笄,有人来求亲。我不能够在场。三天以後他又走了。我还是一面也没见到他。”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在担心他?父女天性,血浓於水。但是我又能从哪里担心起?这麽多年了,我既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麽。我甚至连他的相貌都快不记得了。”幼蘅淡淡的说,似乎是在述说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相干的故事。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只是有一丝淡淡的无奈。握著茶杯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摇曳。
他忽然伸出左手,大而厚的手掌,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温暖干燥坚定的手掌,似乎是一个无言的安慰。
为什麽这麽做?他告诉自己,是为了刚才任她孤身犯险的补偿吧。
“燕大人的名字,叫燕断虹。锦衣卫里对我有威胁的,只有她一个。”
“我们身世不同,但进入锦衣卫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因为要活下去,因为没有选择。这次既然她来了,我承诺送你去西域,也许就无法做到了。她要找的只是我,不会为难你的。只是剩下来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幼蘅望著他,他这麽温存的,像是与己无关的,说著这样让人伤感的话。
“锦衣卫本来就是一条很短的路。我很快就要走完了。”他微微的笑,髭须下薄薄的唇角,浅浅的勾起来一点。刚毅的面孔似乎划过一丝疲惫,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一丝温暖,有一丝自嘲。
有对幼蘅的,一点点淡淡的温暖,一点点浅浅的动容。
这一瞬间,他不是那个冷酷坚硬得像神祗一样,高不可攀的男人了。
这一瞬间,他离她,这麽近,又那麽远。
她轻轻伸出手,有丝缓慢,有些犹疑。轻轻的抚上了他的脸颊。他没有拒绝。看著她,目光中出现了松弛和平静。
这是她第二次抚摸他的脸了。
上一次,是一时的好奇,一时的情难自禁。这一次呢?
烛火爆了个灯花。她看著他,一夜的泪水,终於还是流下了。嘴角却噙著一朵微笑。多年来自己在心里某一处筑起的的高墙,瞬间崩塌。
回不去从前了……
她已经把自己的心失落在这个满身谜团,散发著一阵阵血腥气味却有著一双温暖手掌的男人身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