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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又过了几日,各派的弟子都纷纷告辞,万花谷又恢复了一贯的宁静。张勘遵循诺言送别了秦小妍,又有几个别派的女弟子想送他些荷包锦囊之类的玩物,他却没肯收下。李云见了简直要萌生感动,心想这师弟的害人之心终于有要收敛的迹象了。而他不知道,张勘此时心不在焉,在意乃是别件事情。
      这一日他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便乘着机关鸟出去了,一路向南,飞到千机阁。这千机阁是司徒一一与其弟子的居所,司徒一一精擅机关术,乃是带艺投谷的。但是他家传所学源于鲁班一脉,与工圣一行大为不同。工圣的造物偏向偃师一脉,千奇百巧,能制造出鸟兽人形,栩栩如生,亦能代人劳作。工圣痴迷机关,曾游历天下搜寻机关典籍,又改进墨家的机关术造出了谷中凌云梯,成为万花谷中最为人称道的标志之一。然而司徒一一心性好胜,于工圣之处所得,并不令他完全满意。但几番印证都未能获胜,之后便守在千机阁不出,潜心研究技艺。时日久了,万花弟子都觉他心中积郁,不好相处,便也不会主动往来此处。司徒一一更是派了弟子把手,偶尔有来的人,也被客客气气请了回去。
      万花谷并不需要两个工圣。司徒家传的机关又多是些强横霸道的攻击性的造物,东方谷主一见之下,司徒一一已是知道自己的立场了。别人门下的弟子尚且不能接近千机阁,更何况正是工圣门下的。
      然而张勘从天上飞过去,却也没人能拦得住。
      张勘从机关鸟上下来,熟门熟路摸到了千机阁里。清晨安静,周围只有鸟鸣阵阵。张勘并不进门,只在外面的石砌平台上倚栏站着,望向西边正在建设的水月宫,仍是只能看见几个楼台,也觉得气势不凡。这正是他师父工圣负责的工事,以后能建成如何,也是他十分向往的。
      这时旁边门一开,走出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来,他布巾包头,袖子也卷在肘部,显然是正在干活的。张勘赶紧过去,笑眯眯地道:“郭大哥今天真是早。小弟可是如约而至,还请郭大哥指教了。”
      这汉子道:“不如你早。”他皱了皱眉,看见张勘站在面前没有动弹的意思,又道:“上次你做的那个火筒,我师父挺喜欢。还叫你下次有什么也给他看看呢。你是一行大师的弟子,叫我一声大哥,我已经惭愧了。我师父没能赢你师父,我也没能赢过你,你还总来干什么。”
      张勘摸摸鼻子,有点尴尬地笑道:“郭大哥比我年长,研究机甲也比我久,叫大哥不是应该的么。前几天上巳节,倒没见司徒先生和你们去。”
      这汉子一听便冷笑道:“我们在这万花谷里是没人欢迎的,那种热闹有什么可凑?再说师父也不想出去。”
      张勘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却也站着不走。心中却道司徒先生的苦处也能理解,连他的弟子都是这样的脾性了。原来这汉子便是司徒一一的弟子,名叫郭厘,张勘和他也是偶然结识。张勘平时制作机关,颇不守他师父的规矩,他又年轻,私下里做了一些暗器机括,乃至能伤人的机关兽。他师父见到之后,便觉这些东西戾气偏重,于万花谷与世无争的理念不合,将他教训了一顿。他嘴上答应,心中却是并不以为然的。只是工圣经过了司徒一一的事情,对制造霸道的机关自然便也多了心,却是张勘不知道的了。
      但是自从结识了郭厘,反而将张勘被师父打击了的心思又惹了起来。郭厘惊奇于工圣的弟子居然也会制作这些被人看做“歪路”的机关,便带他和司徒一一见了几次,倒使他颇生出了些遇到伯乐的欣喜来。在司徒指点下,两人也有合作,做出了机关,都是偷偷放在千机阁里,是以张勘私下做的东西,谷里并没人知道。别人只道他性子活泼,就算和一两个司徒的弟子交好也不稀奇。但是郭厘很快发现张勘在机关之术上天资实在超过自己,又想到自己师父,便总有些不甘自卑之心。张勘知道他的心思,然而他惦记着司徒的机关,却也是不愿意避开这千机阁的,司徒一一的弟子不多,也大多不愿出门。就算是郭厘对他冷淡些,他也不放在心上。
      他却并不知道,那时的郭厘心中想的尽是,为何世间能有这般凡事都做得理所当然,却又可恨的人。
      郭厘面上还是平静的,一瞥眼瞧见张勘腰间的铁笔。张勘会意,便主动取下来交给了郭厘,道:“若是郭大哥有兴趣,飞一圈也好。”
      郭厘将铁笔上下打量,双手一拧改变了形状,笑道:“这个倒好。你们的机关鸟我也不是没坐过,只是你改的比他们都强。”说着也走过去,并不乘坐,只是从头到尾看一遍,几个关节地方伸手摸了摸,便道:“你这回诚意倒也足。”边当先领路,张勘默不作声在后面跟着。
      两人走到千机阁后面一撞独立的小楼前,郭厘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里面黑黝黝的光线不足,窗子都被木板挡住了。中间是弯弯绕的楼梯,两人顺阶而上,爬了两层楼,才觉得视野明亮起来。穿过窄窄的走廊,便听见里面一个声音说道:“知道了,进来。”眼前的门自动打开了,两人走进去,看见一个灰衣中年人正坐在案边读书,然而他读的却不是一般的书,而是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的一卷竹简。
      两人行了礼,司徒一一抬眼看了自己徒弟和张勘一眼,道:“上回你给我的图纸,我看过了,很是不错。我又做了些更改,你再来看看。”说着从案边的书山中翻了翻,抽出一个卷轴来,向前递去。
      张勘恭敬接了,展开来慢慢看过去,然而越看越是心惊。待全看完。他也一时说不出话了,一双眼睛只是转了又转。司徒一一见他这个反应,却似乎十分满意,摸了摸自己的短须,道:“你可是觉得我改得太过狠辣了?”张勘知道瞒他不过,只能微微点了下头。
      司徒一一不紧不慢地道:“一行大师手段高超。他制作个机关麻雀,也是五脏俱全,真麻雀该有的一样不少,叫起来更是一般的好听。可是这个物件花费偌大心血,除了围人飞着叫两声,还有什么用呢?一行大师智慧过人,做这点东西不过随性而至。但是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做不出这一只麻雀呢。”
      张勘道:“师父亦精擅机甲工具,能载物劳作,能护卫防身。我们弟子修习这些实用之术也远过精器玩物。师父说,机关之术,应该便利于人。”
      司徒一一道:“说的很对。我所造的机甲车,机关龙,若是代人上阵拼杀,不也是以一敌百?也是十分便利了。”他见张勘似要反驳,抬手制止了,反倒对他一笑道:“张勘,你这个小子很有趣,机甲伤人也好,利人也罢,和你我切实有多大关联?我们制造机关的时候,关心的只是造得好不好,是不是突破了前人,超过了自己。而东西造完了让别人使用,我们是管不到的。自身技艺的追求,才是永无止境。已经足够耗费你我一生的时光了。我便不信你对我这些改动就不动心。”
      张勘心中一震,看着司徒一一那双眼睛仍然有着年轻兴奋的光,他也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前,续道:“你这个机关人,下面是轮车,上面是肢体,金属骨骼,行走快速,虽然沉重一些,但是操纵仍然灵活,这个机关枢尤其巧妙,只用一个磁石球就能远处控制。——你想这东西造出来,是干什么呢?难道为你背书?背琵琶?”他露出点讽刺一般的笑意,又道:“自然它伴你行走江湖,是你最忠诚的兵士。寻常武人的兵刃内力如何伤得了它的钢筋铁骨?加上我装上的引爆机关,多少找你麻烦的人不是被斩成几段,便是要炸成肉团!这,才是它应该有的意义。”
      张勘急道:“不!司徒先生,我并没有要……我没这么想。”他声音低了下去,两手捏紧了。他虽然知道司徒一一愤世嫉俗,这些话乃是故意说出来给他听的。但是他自己除了机关术,别的杂艺上也用心颇多,万花谷最重视的武功医术,在他却都是平平。他想出这种机关,是不是也有了弥补这一层,不肯甘于人后的心思?
      司徒一一也不再刺激他,两眼望着建设中的水月宫,忽然慢慢道:“张勘。我这个人,和别人不同。我不在意你是谁的弟子。若你能帮我做出我想要的机关,我便教教你又何妨。这千机阁之后,便是我的天工坊。你什么时候,想去看看?”
      这时站在两人身边的郭厘看见张勘的眼中也陡然射出了光来。他咬着牙,忍住心中翻腾的怒气不甘,静静地道:“张兄弟,你不用担心,这个机关人,咱们仍是在千机阁来造。又有谁能知道呢。”

      之后的日子里,李云也发现了自己这师弟和平时不太一样。成天总是找不到人,晚上回来了也似乎很疲惫的样子,和他说话询问,他总是随口胡说,或是上来亲昵,到头来总叫李云问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张勘心性不定,最是好奇好玩,要是乖乖在自己眼皮下待足一天,那才是更奇怪了。因此并没多想。谁又想到,这竟成了李云终身的遗憾。
      而另一边张勘和郭厘一起,在千机阁制造机关人。千机阁中的材料丰富,二人倒也省去了寻找材料的麻烦,进行得更不为人知了。虽然张勘内心并不喜欢这种几乎可以说是“鬼鬼祟祟”的行动,但是要让他是师兄们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也是万万不敢的。进度越深,他越是隐隐觉得,这座机关人的霸道之处,还超过自己的想象。他每日做活,很少吭声。穿得也是灰秋秋的短打布衣,束发包头,不修边幅。心中暗道,若是让别的师兄弟瞧见了,定然是要取笑自己的。
      时日忽忽过了半月,机关人终于将要完成。张勘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然而精神却更好,随着机关的完成,他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情也渐渐显露,终究是盖过了不安了。而逾矩的刺激,甚至比平时更能激发他的干劲。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司徒一一的确是说中他心中的一些想法。但是他全神贯注在机关制造上,却没能注意到郭厘心中越来越明显的嫉妒不甘。
      这一日傍晚,张勘完工后,本是要准备沐浴更衣,再回三星望月的。郭厘却留下了他,笑道:“张兄弟,咱们辛苦了这么久,也该缓口气。今天我从罗师兄那得了些他酿的米酒,就拿来让你也尝尝。”
      张勘也笑道:“郭大哥太客气了。小弟一直想请大哥喝酒呢,就是怕郭大哥不给小弟这个面子。今天主动来找小弟,哪敢不从。”郭厘闻言,拍了拍他后背,两人便走进郭厘的屋子,取了几个小食,相对而坐。他们甚少有这样放松对饮的机会。而张勘制作机关也实实在在得了郭厘很多帮助,他心情也好,便笑着,先敬起酒来。
      郭厘也不推辞,两人闲话家常,郭厘似乎兴致也好,便将自己出身乡下木工家里,某一年逃荒,偶然遇见了司徒一一,后来跟随到万花谷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又说到师父的旧事,也是令人叹息。张勘听了也是心有戚戚,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他自来是个极自信的人。无论如何也求不得,达不到的心情,他是并不愿多想的。就算是医术武功,他也不信自己以后若是好好用功,仍会不如人。
      两人各怀心思,酒便喝得很快。张勘觉得头渐渐沉重起来。他撑住桌子,听见郭厘笑道:“张兄弟是有些醉了罢。待我收拾了残席,就送你出去。”张勘迷糊着点了点头,郭厘手脚麻利,已经端着东西走出去了。张勘头脑一阵恍惚,也不知等了他多久,外面天已经暗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出门去,晚风吹过,顿时觉得浑身一凉,精神也清楚了些。他心中一惊,暗道自己怎会如此不济。他平时酒量甚好,断不会像今天这般喝了一壶酒就要醉倒!
      他定了定神,摸出一枚祛邪丹药服了,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忽然听到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惨叫,正从他们制作机关的石台上传来。张勘忙展开身形,匆匆赶到了趴在地上的郭厘跟前。只见他双膝跪地,左手捧着右手,口中仍是忍不住发出大声呻吟,原来他的右手食中名三根手指,竟已被齐根削下!鲜血流了一地,刺目惊心。
      张勘忙给他点穴止血,又想要包扎,心下惨然,知道他这只机关师的手是永远废了!郭厘好不容易才吸上一口气来,挣扎着推开张勘,嘶声叫道:“快追……快追!机关人……机关人控制不住,向,向水月宫……去了!”
      他用的力气奇大,张勘一下被他推着踉跄几步,他耳中当然也听见了机关人轮车疾驰的声音,然而郭厘红肿充血的眼中直透着一股凶狠之色,他一咬牙,转身疾奔,向着机关人一路追去,他心中狂跳,一边不敢想象这件事情闹大的结果,一边听见身后郭厘的呻吟声中,竟然还掺杂了怕人的惨笑。
      张勘一步不停,追在机关人后面。幸而天暗人少,还没被谷中弟子看见。一路上他好几次试图同磁球来控制机关人,却都是无效。似乎那一堆金属木头所制的东西当真有了一个魔鬼进入,随着狂奔,金属部件急速摩擦着,发出尖锐疯狂的声响。却比人行的速度快得多了。张勘竭尽全力施展轻功,才堪堪追上。而机关人已经奔上了水月宫的台阶,后面是一片建设到一半的楼阁,遍地都是木石材料。这时机关人速度竟然慢了下来。张勘心头庆幸,终于缩短了距离。然而风中却吹来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张勘硬生生停步,竟是火油!
      这时张勘多年习武练出的直觉起到了作用。他想也不想,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他足尖一点,手臂一挥,向后急掠。这一掠激发了身体潜力,他整个人如同倒射一般向后退去,与此同时,眼前剧亮,耳边一声轰天巨响。爆炸的气浪终究是还是波及到了他。张勘被抛了起来,摔落到十余丈外的地上。他听见自己骨头发出了“喀喇”的轻响,而五脏六腑如同倒转了一般疼痛。他根本无法思考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头只是涌上无边的恐惧。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看到的只有鲜红的烈焰腾空而起,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

      对于李云来说,他自然是不愿相信自己的师弟会做出这些事,却也是无法不信的。
      水月宫爆炸起火,很快被人发现。众人迅速赶来,救起张勘,扑灭火焰,才没有导致更大的危害。但是辛苦建设的楼阁,也已经毁掉了一半了。张勘被当场震得晕去,身上也有骨折,但是内脏并没伤到。养伤期间,他不言不语。谷主派人来问话,他只一口承认。平常跟他交好的弟子们没一个再敢上门来探望,李云出门的时候也经常见些师弟师妹一脸戚色地望着这边,见他出来,却都散了。
      李云只是一个普通的天工弟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用所学保护万花谷,师父和师兄弟都平安无事。他不明白,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他以为自己的师父工圣和逸尘师兄会大怒,会狠狠地惩罚张勘,禁闭,废武功,这些他都想过。但是很多天过去了,张勘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但是他们始终没露面,就好像张勘这个人不存在一般。他又何尝不知,这对于自己心高气傲的师弟,是更大的折磨。
      张勘对他笑道:“李师兄,这次是真的没办法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该把我怎么样。”李云看到他的表情,直恨不得一掌扇过去。
      甚至连张勘出走的消息,他也不是最先知道的。他手中捏着不用看也知道内容的书信,不敢抬头看师父的眼光的是什么样的。他只能茫然跪在师父面前,眼看着师父和谷主讨论了很长了时间,然后走过来,充满慈爱地扶他起身。令他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
      张勘离谷之后,再也没见过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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