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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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三月的天气，春色渐浓。而青岩万花这块得神仙眷顾的地方，更早是一片流光溢彩，各色绚烂不仅是耀人眼目，更有万种花千种药合在一起的独特香气，一进谷来，就要被熏得醉了。
上巳节，正是万花的女弟子们最盼望的日子。三五成群的少女们手里攥着香草芍药，嬉笑着赶去落星湖，每年这个时候谷里不拘长幼，总是要在落星湖附近游宴，各门下的弟子们更是挖空心思献艺，连外面的人也吸引了不少。俨然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会。只是万花谷不爱铺张热闹，每年只是请几位别派的弟子来游赏，为了这几个名额，各派弟子们不知争了多少次。这时候客人们也都到的差不多，女弟子们讨论着七秀姑娘的新舞衣，路上人急匆匆地，都在为了宴会准备。花海里更是热闹，走着走着都能被躺在花丛中的人绊一跤。
七秀弟子秦小妍晒了半日的太阳，舒舒服服从地毯一般的花海里坐起身来。心道恰好堂姐在外面有任务，来万花过上巳节的机会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虽然是有点对不住堂姐，但是想到一众姐妹们不甘心的样子，自己还是有点儿沾沾自喜的。她抬目望去，却见远处半空中一个黑影朝这边飞来，不一会功夫已经近在眼前。秦小妍愣愣站在当地，任凭那东西俯冲下来，带起一片风声，竹木所制的翅膀刷地伸展，眼看就要划到自己的头顶了！
秦小妍这才反应过来，纤腰一摆，长袖一伸，硬生生一个下腰，汗巾被风带了起来，直向上飘起。而头顶一声清啸，那东西转了个弯，却原来是一架制作精巧的机关鸟。她早听说万花谷擅长机关木甲术，多有些奇特的造物，却没能想到这机关鸟当真能飞！她愣在当地，机关鸟背上伸出一个青年的脑袋来，逆着光瞧不清长相，却只见一双眼睛狡黠灵动。那人哈哈一笑，袖子一扬，一把桃瓣洒在了秦小莹的头上。秦小妍气急，正想张口斥责几句，机关鸟早一飞冲天，只看到那青年一头乌发随风翻舞，眨眼间又去得远了！
秦小妍良久才回过神来，提了双剑跑出花海，路上人来来往往，却叫她一下茫然了，也不知自己要寻找的是哪一个。她放慢脚步，随着人流往湖心岛走去，便有相识的纯阳女弟子上来搭话。两人说笑一阵，秦小妍才压下心神，把方才的情形暂时放到脑后去了。
另一边，乘在机关鸟上的人自然是张勘。他偷懒不肯帮忙准备宴席，一早上就驾着机关鸟出去闲逛，开始飞的高，不引人注意，算算时辰游宴要开了，才兴冲冲飞到落星湖，机关鸟一个盘旋，稳稳落在水上，也不等周围别派弟子惊讶，他已经撩了下摆一跃而下。不远处临湖摆了竹榻，工圣正和谷主下棋。别的弟子早习惯了张勘的机关，并不在意。他几步跑过去，叫一声“师父！”便在工圣身边胡坐下来，伸着脑袋看棋局。
工圣也不以为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回改造之后，动静小多了，降落也稳，不会溅得周围人一身水，干得不错。”
张勘笑道：“都是李师兄找了不少好材料来，我这两天都没出门，可闷死了。逸尘师兄也过去看了几次，不然完成也没这么快。”
他师徒二人说了几句，对面东方宇轩微微笑着，却是八方不动。工圣便也回过头去，又落一子，张勘也坐直了不再言语了。这时药圣并大弟子裴元到了另一边，便被弟子们团团围住，过了一会裴元才走来，亲自奉上香草茶，又一笑去了。张勘盯着棋局，顺手便把他师父手边的茶端起来喝了两口。不远处的逸尘一回头刚好看见，少不了又责骂了他几句，却也是带着点笑意的。张勘站起来连连弯腰陪不是，工圣和谷主都笑了，不再管他们。
一局还没下完，已经开宴了。一时年轻人嬉闹在一处，边用餐茶，边搜刮主意，酒令对联，吟咏唱曲。书墨和丹青的弟子呈上书画，长辈们提几句诗，风雅欢娱，不一而足。待撤了席，苏雨鸾带着几个弟子施施然上前笑着招呼道：“今天日子正好，听说七秀坊新排了《剑器》，咱们伴奏，就舞起来如何？”
座下的秦小妍精神一振，她们几个姐妹商议好，今日便是要舞一曲《剑器》惊艳四座的。当下大大方方站起，含笑应了。一时几个七秀弟子双剑出鞘，清华耀眼，彩袖当风。秦小妍和周围姐妹对视，一齐对着长辈盈盈一拜，宛如芝兰流光，霎时整个湖心岛都似乎亮了一亮。
却忽地几个万花女弟子拍起手来，一个人影被推了出来，女弟子们笑着，口中一叠声喊起来：“张师兄！琵琶！”秦小妍一抬头，却正对上上午作弄自己的那双眼。张勘洒然一笑，道：“既然你们想听，我哪有推辞之理！”他一挥手，后面摇摇晃晃走上一个机甲人阿甘，筐里放着一把琵琶。张勘伸手拿起，在竹榻上坐了，左手拢弦，右手拨子一划，声如银瓶乍破，清脆响亮，疾泻出来！
秦小妍心头一震，双剑举起，她这领舞一动，其他人也都动了。琵琶声节节入耳，忽疾忽缓，一会犹如狂风骤雨，忽而又好似少女低语，随性乱洒尽是珠玉。秦小莹身体便好似被这琴声化作了无形丝弦牵引了一般，双剑飞舞，清光流转，刚极而柔，健美时剑气纵横，婀娜处飞丝舞雪。一时之间竟觉得这落星湖，这湖心岛，通通都不存在了，世间只剩下了这琴声，还有自己的舞蹈！
座上众人也看得痴了，言语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连笛箫伴奏的几个弟子都放下了乐器。而弹琵琶的人虽不抬头，但长长乌发垂过脸颊，随着手底动作一晃一摆，双手一拨一挑间尽是灵动潇洒。琴声越来越快，《剑器》舞姿也越来越疾，直是快的看不清楚，众人皆是屏息凝神，琴声中的酣畅到了极处，忽地乍然一响，有如在人心头一声惊雷，转而宁寂。而场中舞蹈霍然收尾，唯余下翩翩衣角舞过的幻影而已了！
众人已是心弛神摇，还是苏雨鸾起先鼓掌，才一起反应过来，掌声如雷般轰然响起。秦小妍好似从梦中惊醒，几个姐妹也都是一样的神色，又惊喜于自己从没舞过今日这般的舞蹈。转眼间年轻弟子就拥了上来，满眼都是艳羡喜色。秦小妍容光焕发，只觉自己一生中，数这一日最为欢喜快意。她满含感谢地目光寻找一样被人群拉走的张勘，那人却没再看过她们，只是和男弟子们大笑饮酒，举着坛子就倒下去，也不顾酒水淋漓，都从他光洁的脖颈淌了下来。
这一日的情景，在张勘之后的过往里，他是愿不愿意，又有过几次，被他重新想起了呢？
上巳游宴的第二天，张勘一直睡到中午。听到自己屋子里有人脚步声来来去去，他也不睁眼，懒洋洋叫道：“师兄……李师兄……”刚叫两声，便有个软呼呼的东西在脸上拍了一下，一个声音笑骂道：“这懒东西，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起来没饭吃。我可就要走了。”
张勘哼了一声，扶着头慢慢爬起来，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似乎还没回神。他的师兄，同为天工弟子的李云正帮他收拾屋子，见他坐起，又道：“你昨日喝那么多干什么？怎么回来的还记不记得？”张勘迷糊地摇摇头，含糊道：“师兄你背我回来的呗。”
李云又气又笑，道：“说得倒是挺顺嘴，看来我该不管你。”他放下扫把，又指着床边柜子道：“人家这书柜都拿来放书，你偏偏放这么多酒。别人看不见的时候还指不定怎样呢。你年纪还轻就这么不知道节制，以后出去历练了可怎么得了。”
张勘蹭下床来，就这床边水盆用凉水洗了脸，慢慢道：“李师兄，你倒越发像我娘了。”李云一听这话，也不吱声，转身要走，张勘赶紧跳过来拉住他袖子，陪笑道：“好师兄，我说错了。我是没哥哥的人，你就跟我亲哥一样。哥对弟弟的好，弟弟都记得呢。那些酒我不大喝的，就是摆着好看，哥想要就拿去。”
李云抱了两臂，笑道：“你少拿哥哥弟弟的来恶心我。跟我贫嘴蜜舌有什么用，你自己上摘星楼前看看去。秦姑娘还在那呢。”
张勘道：“哪个秦姑娘？”
李云道：“就是昨日领《剑器》舞的七秀坊秦姑娘，还能有哪个。”
张勘眨眨眼道：“她怎的不回去，好几天了没玩够？唉，咱们万花谷里虽然花多，但都是山，有什么好玩的。爬着还累。”
李云斜他一眼，道：“你是真装傻，还是假糊涂？谁不知道秦姑娘是冲着你来的？一早上就跟着吴师兄学茶道呢。”
张勘两手枕在脑头躺下，叹道：“那就让吴师兄陪她……这样的人不是每年都有，师兄忘了小师妹是怎么跑的？”
李云见张勘又躺下了，上来就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催道：“不要废话。也不要想着把事推给别人，自己惹出来的债自己还去。”也不顾张勘嚷嚷着冤枉，就将他拎了出去。一路拽到摘星楼下，才放了手自己去了。
张勘叹了口气，见到逸尘师兄今日不在，估计陪伴师父去了，松了口气，慢慢挪到吴岱的茶棚边上。吴岱眼尖，已瞧见了他，笑道：“张师弟来了。快坐下尝尝刚煎的茶。”
张勘点头坐了，拿过吴岱递来的杯子一口饮了。吴岱苦笑着摇摇头。而对面秦小妍今日换了一件水绿的衫子，妆饰素雅，抿着嘴瞧他一眼，也不打招呼。只是手上不停，认真按照吴岱教的法子碾茶煮水，她初学虽仍有涩稚，但纤纤素手拿着茶具，动作也十分灵活，怎样都是赏心悦目的。她有条不紊的一一做来，调盐盛水，终于沏了茶粉又到三沸，便熄火分茶，亲手奉于吴岱与张勘。
张勘称谢接过，饮了一口。滋味固然不如吴岱的茶清香宜人，但也颇有用心。他慢慢地饮尽，才道：“茶水醇爽，沫香可爱。多谢姑娘赐茶，是张某的荣幸。”
秦小妍脸上一红，小声道：“张先生过奖了。小女子新学而已，定是入不了先生的眼的。”
吴岱笑道：“姑娘不必过谦，张师弟说的没错。”他最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也不多话，只用茶招待两人。张勘心中叹口气，只得道：“今日天气晴好，秦姑娘是否有兴致与张某一游？虽然万花谷的景致不算稀奇，但是乘上张某的机关来看，也许会又不同。”
秦小妍想起昨日他乘机关鸟飞过的情景，眼中一亮。面上却还腼腆着，点了点头。张勘便站起带路，绕过正楼，又向上爬了一段。秦小妍道：“先生是去找机关鸟？在这么高么？”
张勘笑道：“就在我住处旁边。放的高才飞得远。”
秦小妍一低头，道：“先生真有非常勇气。我，要是我，一定是不敢的。”
张勘笑道：“开始我也不敢的，在低处练得熟了，又改造了很多次，保证万无一失了，才骑上来。——你也不要叫我先生了，你我年岁差不多，叫先生也忒不自在。”
秦小妍点头道：“那便叫张公子罢。”张勘一笑也罢了。两人走到山顶上一排天工弟子的住处，张勘走过去掀开草席，露出架伏在地上的机关来。他取下腰间挂着的银亮铁笔，双手一掰一拧，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带刺弯钩的样子。他用这东西在机关上捣鼓了几下。只听轧轧连声，机关便站了起来，双臂伸开，变作了翅膀。张勘一跃上鸟背，便向秦小妍伸手。秦小妍神情兴奋，也顾不得害羞，握着他手便坐上去。张勘要她扶住前面的护杆，自己便不再扶她，又拧了铁钩插在侧面的机关上成了操纵杆，伸手一拉，机关鸟便腾空而起。
秦小妍惊呼一声，几乎要一把抱住张勘。却被他轻轻挡住了，只在她耳边道：“抓紧护杠，什么事都没有的。”秦小妍惊魂稍定，似乎他的声音在，自己便也有了胆量。手颤抖着抓紧，张勘便又转了方向，飞行速度加快了。秦小妍张大双眼，自己稳稳地坐在机关鸟上，两边是雾气隐隐的山峰，脚下是弯弯小路，路上的行人都变成了一个个小点。忽而绿树红花，流泉飞瀑，便如一副巨大的画卷在她眼前掠过，忽而飞过的鸟儿也成了她的伙伴。这是她做梦也没见过的景象。耳边风声呼呼，身旁便是张勘飞扬的发丝，似乎触手可及。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欢呼起来。张勘听着她的喊声，只是微笑不语。
终于谷中都转了一圈，张勘摇动铁钩，降下机关鸟，缓缓落在落星湖中。张勘收了翅膀，又滑行一阵停下。两人跳下来，便已经置身花海。秦小妍脸上犹带着兴奋的红晕，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张勘温言道：“上次见你看到我飞过去，惊讶得了不得。这次觉得如何？”
秦小妍喜道：“张大哥，你真厉害！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欢喜……就好像做梦一样呀！”她眼里还带点痴色，转过头去看着停住的机关鸟，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经历。
张勘听她称呼也变了，倒不在乎。他抬目望去，却见朝这边慢慢走来一人，还没走到近前，便停下和习医弟子说了些什么。张勘眼睛转了转，忽然喘息起来。秦小妍听见身后声音不对，急忙回头，却大吃一惊，只见张勘喘息不住，脸色苍白，额角已经有了点薄汗，慌道：“张大哥！你怎么啦！”伸手便要相扶。
张勘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往前迈了两步，身子一歪靠在机关鸟身上，断断续续道：“不……不要紧。我这个老毛病，头晕心悸……昨天折腾久了，今天又飞得急……叫你见笑。”说着便歉疚地朝她笑笑。
秦小妍心中大急，也顾不上多想。一抬头便也看见了不远处那人，便连声叫道：“那位先生！先生！还请移步，这边有人病了！”她却不敢走开，也顾不得许多，还是扶住了张勘的身子。张勘躲了躲，也就罢了。
那边的人闻声跑来，却是李云，瞧见张勘的样子便是一呆。也不多说话，伸手拿住了张勘的脉门。张勘软软任他拿着，见他面上神情一僵，忙眨了眨眼。李云吸了口气，缓缓道：“姑娘莫急，我是他师兄，早知道他这个毛病，没有妨碍的。”说着便从怀里拿出药瓶来倒了一个药丸递到张勘嘴边，张勘闭目含了，便一皱眉道：“师兄……好苦。”
李云瞪他一眼道：“良药苦口。”张勘便不敢做声了。秦小妍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低声向李云连连道谢。李云觉得颇为尴尬，只好道：“师弟没事，正好在这歇息一会。我们这花海聚集百草，对人养息也有好处的。秦姑娘不如随我来再拿些药，师弟一会就好了，再来寻我们。”
秦小妍摇头道：“还是我在这陪着张大哥罢。今日这病，若不是为了陪我，也不会就犯。”
张勘勉强道：“多谢姑娘好意。但是我这样子已经过意不去了……扫了你的兴。叫师兄与你再逛逛也是好的。七秀离万花谷也远，再来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走的时候，我身体好些，定然去送你。”
秦小妍垂了头道：“那……我便去拿药，张大哥千万莫勉强。前面就是裴先生的药庐，我送你过去罢。”
李云笑道：“这点小病，裴师兄才不管呢。我的药也不是白给他吃的。等他躺一会就好了。”
秦小妍拗不过这两人，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去了，末了仍是转身道：“张大哥以后定要去我们七秀……小妹……小妹定然好生招待。”
张勘笑着点头，眼见两人去得远了，这才呼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拔下来铁钩拧成铁笔扔挂在腰间，又从随身带的小盒里捡了个蜜饯扔在嘴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快步向弟子厨房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