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不知远[藏花]》河青九余

15、十四

　　因张勘不愿住在浩气营，叶梦航便和他一起在镇口歇下。杨龄远自然还是要回浩气营，手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这一日的经历也需要上报。他虽是归心似箭，也不得不要多耽搁一段时日。叶梦航惦记着年末除夕总要回家的，而昆仑和杭州相隔千里，即刻动身也要紧赶慢赶。便没多停留，不几日已是再向南走，到了龙门荒漠了。这般从雪山到大漠的转换，他来的时候一心赶路全没注意，现在才看在眼里，深为惊叹了。
　　只是这一路上，他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张勘说，那人却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说什么，张勘总是嗯一声，便再不多话。然而他说了自己路线打算，张勘又毫无异议地应了。叫他一肚子的疑问全说不出口。到了龙门荒漠之后，张勘便借口行得累了，想要多留两日。叶梦航想他之前的经历必然是不好受的，他不愿说，自己也不想逼问。只是心中总好似百爪挠心一般，被磨得好不难受。
　　这日叶梦航在客栈吃了早饭，还坐在堂上发愣。张勘屋里没有动静，他也不想过问了。客栈供应的是西域风味的奶茶，他喝不惯，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却看见门外有个熟悉的紫色人影犹犹豫豫，似乎总是盯着自己。他放下茶碗，走出去想要看看，刚转过屋角，便见一个带着银冠的紫衣少女走了出来，她看着比一年前身量高了些，也不再是一脸病容，但是身形消瘦，看来也是吃过了苦的。她瞧见叶梦航，眼神一亮，又多了几分可怜。
　　叶梦航叹口气，道：“阿如姑娘，许久不见了。你的身体可大好了？你是来找张兄的罢。”
　　阿如道：“谢谢你，还惦记着我的身体。我已经大好了……我是来找他的。我想问问，为什么他一声不吭的，忽然就扔下了我。”
　　她是苗人女子，说话直白，叶梦航听了便是一惊。他是并不知道张勘与阿如之间的纠葛的，忙道：“这话是怎么说？张兄他……还请姑娘和我说个明白。”
　　阿如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咬牙道：“叶大哥，你是好人，你对张哥哥好，也关心我，阿如心里都知道。我也，也不用瞒着你，我是想给他下情蛊的！可是我又……又不敢……”她这样说着，眼泪在眼中打转，却忍着不肯流下来。
　　叶梦航听了便觉脑袋一大，赶紧温言抚慰，心中虽然七上八下的，但也明白苗人女子的想法和汉人截然不同，若是一语让她误会，真惹出蛊毒来，那便更加麻烦。阿如定了定神，便又道：“当初，有仙教的弟子游历到了枫华谷附近，张哥哥便叫我随他们去。我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他是对的，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不该一直劳烦于他。后来我随了仙教的人离开，他也向南边去了。
　　“只是没走多久，我们便遇上了天一教的人。我们仙教和他们有大仇，自然是不能放过。可是他们人多，又用些恶毒的手段，我们没能敌过。我因为身体的缘故，从小身上带着奇蛊，他们便不肯杀我，将我拐到了天一教总坛。我一路被蒙着眼捆着，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不论我怎么反抗，骂人，下毒下蛊，都奈何不了他们。我知道他们是要用我炼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现成的蛊母了。
　　“后来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把我关在地下牢里，我就不吃饭，心想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天一教的人利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中间还来过一个汉人看过我，他也不是好人！我听见他说抓到我了，很好，可以引张哥哥过来。我心里怕得很，只盼他别来！
　　“可是他还是来了！我听说他来，又是担心，又是欢喜，也就不愿死了。刚开始的几天没有动静。定他是趁天一教的人不注意，忽然有一天他就出现在牢里，迷倒了看守，把我救出去了。我开心的很，我是喜欢他！他既然冒了这样的险来救我，他是不是也一样喜欢我呢？可他没对我说过一句呀。我们出去之后东躲西藏了好多天，他又带着我一路向北走，到了遍地是雪的昆仑山，找到了恶人谷的大营，最后就一直到了恶人谷里面。恶人谷的恶人大夫肖药儿见了我，说能治好我的病。就把我带到药房去，一直给我医治，还真的治好了。原本我想，我的病好了，也可以和他好好在恶人谷待下去，如果他不愿意，那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也就是了。可是……可是前几天他和小方哥哥出去，却只有小方哥哥一个人回来，说他不想再回来了……我不当面问问，又怎么能甘心！”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只让叶梦航觉得惊心动魄！张勘一路上不肯说，他又哪里想到这中间竟隔了这样多的变故。阿如所知并不全，张勘定然还瞒了她不少事。但这苗女一片痴情，又是这样全不掩饰，却是连叶梦航都觉得茫然了。一句“喜欢”重重敲下来，让他只觉得心头一阵阵似苦似愁，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话才好。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后面一个人淡淡地道：“是你？你怎么来的？”
　　叶梦航猛一回头，看见张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们身后，抱臂靠墙，眼睛越过自己，看在阿如的身上，却是十分冷淡，连一点温情都没有的。阿如看在眼中，想起当初在枫华谷隐居时他对自己的温柔疼爱，之后一路逃亡他救护自己的奋不顾身，还如同昨日的事情一般，如今他却已经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哭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下！求你告诉我！”
　　张勘眉头一皱道：“是小方带你来的？他胆子倒大，人也够闲。你且听我一句，乖乖和小方回去。肖药儿对你总算还不错，你也不至于吃大亏。你要是真不愿意待在恶人谷，等你学好武功，凭自己本事离开。还有，不要轻易求人。”
　　他说完了便转身想走，阿如却一下子跃上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臂。张勘想要挣脱，阿如却拉得紧紧的。张勘便叹道：“我话已经说完，你还想要怎样？”
　　阿如咬着嘴唇道：“可是我喜欢你，我想要跟着你！你……你是再也不想让我跟了？你不想再见到我了？你是这样想么！可你为什么要救我？”
　　张勘停下，顿了顿，才道：“我救你，是因为答应过你兄长，觉得你可怜。我对你没有那个心思，你自己知道。你要纠缠，都是你不甘，却不关我的事。”他的话说一句，阿如的身子便抖得越厉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张勘的脸，似乎要用目光将他射穿。张勘见了，竟又笑起来，道：“你想什么？想给我下蛊？那也由得你，我有的是办法。你觉得有用，我就老老实实让你下，如何？”
　　阿如脸色惨白，嘴唇剧烈颤抖着，显然是心情怨愤激动到了极点，她刚想再说话，又听见一人叫道：“阿如——哎呀，你跑什么，让我好找……阿勘！”话音落下，那人已经到了近前，却是在昆仑见过的方淳。方淳快速瞥了叶梦航一眼，一把拉住了阿如，道：“就知道你跑出来要惹出事，听话，咱们先走。”张勘趁机脱了身，只瞧了方淳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了客栈。
　　叶梦航从方才起就愣在当地，直到方淳连说带劝地拉走了阿如，他方才如梦初醒。这一段争执一声一声，都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让他一下觉得又怒又恨，一下又觉得又酸又苦。他应该是最恨张勘对女子的风流无情的，然而却又无法抑制地心底觉得一丝痛快。思及此处，却是连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他心中暗道：“叶梦航啊叶梦航，你枉为藏剑山庄的男儿，心胸却这样狭窄，胆气更连个十几岁的姑娘都不如！”他一咬牙，也回身便打算追张勘去。
　　叶梦航噔噔噔地快速上了楼梯，走到张勘房门前，敲了两下，便推门进去，看见张勘坐在窗前，拿着笔皱眉，似是聚精会神地在写画着什么，见他进来，歪过头抬了抬眉毛，便放下笔，找本书把正在写的东西盖住了。道：“叶兄匆匆赶来，想是觉得我对阿如太过分，想来教训我一番？”
　　叶梦航呆了一呆，道：“你原是这样想？不……我，我虽然恼你和女子不清不楚的，害人相思，但是你对阿如姑娘把话讲清楚了倒好，虽然一时伤心，总好过误人误己。”
　　张勘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只是惹了这个姑娘，却不是容易的。以后你也要多加小心，免得着了她的道儿。”
　　叶梦航叹道：“她难过还来不及，怎会有心思来害我。”说了这话，便见张勘沉默不答，他在椅上坐了，又道：“这一路的事，你没与我说，我也不勉强。但是阿如姑娘倒是说了个大概。在通天泽的时候，我那般挽留，你却仍是执意走了。我，我实在是……恼恨于你的！可是我一想到笛子毁了，你失神地被打伤，我就心中难过，总想着一定要补回来才好。后来又传出那些与你不利的话，我都没信过，我就想听你自己说，我才信。张兄，咱们相交这么久，你还不知我是个怎样人？可我也知道你的，你却为何总要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满不在乎，故意……故意做些既违心，又不好的事呢？”
　　他这一篇话说自是诚诚恳恳。通天泽中，凄风苦寒，煎熬着他一腔爱恨交织；过后的几个月，又是无数担心。自从自己决定相信这个人，其他言说固然进不了他的耳，但仍有满心的心急如焚，无人可诉。这些他并不肯说，也羞于说，如今终究是把人带了回来，他便也觉坦荡了。
　　张勘脸色还是淡淡地，两手却不自觉地捏紧了。过了半晌，才听他轻声道：“在昆仑山上，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动手？”
　　叶梦航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与恶人谷的人一起与杨道长为难，若是如此，你于两方阵营以后都不得干休了。你既一定要战，我宁愿对手是我。”
　　张勘身子略略震了一下，便转过头去，低声道：“通天泽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一走，便也无人为难你；但是我若不走，阿如的性命难保。所以我选了救她。”
　　叶梦航点头道：“既是这样，你做得也对。若能早点与我说明白就更好了。”
　　张勘听他这样说，却有些不耐的意思，站起身道：“叶兄，实不相瞒，我现在手头有个图纸要尽快制完。若你着急赶路，咱们明天便走。但还请你现在容我自己干活才好。”
　　叶梦航一顿，拿眼瞧他，张勘却又转了头。叶梦航自觉也再找不出话说，可是心中总是意不平，要他好声好气地告辞出门，却也不愿。两人各自不语，僵持了一阵，张勘自又坐回去，继续拈笔画图，强迫自己专心致志。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抬头，叶梦航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却是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叶梦航混混沌沌地在外面逛了一天，也不好走远，他去昆仑的时候虽然路过，但行色匆匆，是以现在才是他第一次留心这广袤大漠，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镇上常有些美丽大胆的胡姬，见了他也笑嘻嘻地靠过来，总被他红着脸躲开。他跑到小溪后面，远远看着一望望不到边的黄沙，衬着一丝云朵也没有的天空，忽然想到张勘原说过要与自己来大漠，现在竟也成真了。他定然是常能来的，孤身一人在这又是个什么滋味呢？
　　到了天将黑的时候，他才回了客栈，却见阿如坐在桌边，瞧他进来，便定定看着自己。他心中叹了一声，主动坐了过去，见她神色比早上已经平静了许多，便温声道：“阿如姑娘，你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以对我说，有什么话想带给他，也可以说。”言下之意，却也是不愿意阿如与张勘再相见了。
　　阿如却摇头道：“叶大哥，你是好意，阿如不是不懂。但是我又来找你，是因为他……他去了青楼！”
　　这话没头没脑地，叶梦航听得一愣，道：“什么青楼？”
　　阿如道：“我虽是苗人，可也知道你们汉人说上青楼的意思。今天他来找小方哥哥，他们一起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听见他们说要去‘云锦楼’，说好久不见了……我怕被发现，不敢跟得近，又找人打听了，才……才知道他们上青楼去了……他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可他转眼就要找别的女人，我却怎么也想不开！叶大哥，我来就是想请你去劝劝他回来罢！”
　　她说到最后，脸上红了，却仍是硬撑着说完。叶梦航从开始听得十分窘迫，到了后来却也顾不得，想起以前从赌场里把张勘拖出来的情形，如今却要换成了青楼了！他一念到此，心中忽然便多了十分火气，也顾不上安慰阿如，起身便走。阿如在后面连连呼唤，他只做不知。
　　白日闲逛的时候，他是路过过云锦楼的。他是世家子弟，家教甚严，虽然也听闻叶家也颇有些风流的弟子浪荡花丛，但他自己却一向守礼，从没想到要流连青楼的。可他走到了近前，看着云锦楼的牌匾，看着楼前站着的妖娆笑着的招客姑娘，只觉得十分刺眼，有姑娘本想上来招呼他，见他一脸寒冰的摸样，都不敢靠近了。叶梦航冷冷瞧她们一眼，甩袖进门，大步流星穿过大堂，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的，见他忽然闯进，走路带风，竟然都愣了一愣，一时竟无人赶上来拦住他问一声。
　　叶梦航闯到了走廊上，正想揪住个龟公问问张勘在哪，忽然身边一扇门开了，一个声音道：“叶大少？你怎的也来了？”
　　叶梦航气一窒，回头看见说话人，却是方淳。他换过了一身青色袍子，手里拿着描金扇，倒是一副风流公子的摸样了。听他管自己叫“叶大少”，直叫得像个花花公子似的，心中十分不忿，刚要说话，又听方淳笑道：“听说你头一回来龙门，果然倒灵通得很！这边的胡姬最是有名，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两个？”
　　叶梦航气的笑出声来，道：“叶某人见识短浅，自然比不得方大公子花丛游戏，个中高手！”
　　方淳眼睛一转，笑道：“哎呀，叶大少果然还是少爷脾气。我姓方的哪比得上藏剑叶家阔气，想游戏也力不从心哪。瞧瞧少爷你这腰坠子，紫金镶宝石的，可值钱呢。”
　　叶梦航一把拍开他伸过来的扇子，冷声道：“我来找张勘的，识相的便叫他快出来见我。”
　　方淳噗嗤一笑道：“你对我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我又不是你情敌。”他见叶梦航又要发作，忙摆了摆手，道：“你莫要气，我说就是了。阿勘在楼上呢，这云锦楼的朱凝姑娘，是他好几年的老相识了。每隔个一年半载，他总要来看看她的。唉，他一个人在江湖上晃，有个青楼的红颜知己，这不是很平常嘛。”
　　叶梦航听得两手发抖，硬声道：“谢了！”抬脚便要往前走。方淳却又叫住他，笑道：“二楼最靠里一间。别怪小爷没提醒你，要是眼皮子底下还让他做出让自己不甘心的事来，可就不是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