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不知远[藏花]》河青九余

16、十五

　　大漠的夜晚是极冷的。然而在云锦楼这一方室内，火盆烧的旺盛，屋里温暖如春。朱凝特地换上了浅妃色的衣衫，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架上的筝，眼睛却不由自主得粘着座上坐着的人，那人却没有像往常一般上来和她温存亲近，而只是自己握着酒杯坐在一旁，一杯一杯往嘴里倒。朱凝不愿意他喝得太多，却又知道劝解无用，便也离他远些，也不给他斟酒了。
　　朱凝容貌出众，皮肤白皙，眼睛明亮。虽然是汉人女子的相貌，一头秀发却深褐微卷，是有着胡人血统的。她已经二十多岁，过了最被男人们艳羡宠爱的年纪，但是举止神色间多了一份成熟柔媚的味道，却是稚嫩的小姑娘没有的。她拨弄了一阵，觉得无趣，便停了手，呆呆地坐着。这时听见座上的人低低道：“我本没想在这见你。我早已把金子给了你娘，你不必留在这等我的。”
　　朱凝摇头苦笑道：“赎身，说得好听，哪个不想？可是以我的样貌年纪，离开了这个地方，又哪容易嫁得？我一个女子孤身在这大漠上，出了这个门，便不知去处了。”
　　座上人叹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朱凝道：“张郎，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你希望我好好嫁人，我就算再难再不愿，也会遂你的意。可是想到以后离了这地方，你不会再来，咱们再不能见……我就怎么也要再见见你才好。”
　　座上人道：“小方都告诉我了，我这不是来了么。”他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朱凝身边，任这女子回身抱住了自己，无声的泪水打湿了衣袖。过了半晌，朱凝抬了头，不再哽咽，自己拭了泪痕，到梳妆台上寻了粉，边搽边强笑道：“我的琵琶还是你教的，最后再弹一次你听，看看能不能算出师了？”
　　座上人点头道：“你早就青出于蓝了，你要做什么，都能是很好的。”
　　朱凝抱过架子上的琵琶，素手拢弦，低头垂目，慢慢弹上了一段《绿腰》来。这本是时下流行的曲调，她也不知弹了多少次了，眼下敛了心神，琵琶音如走珠，温柔细腻，心中想得却是张郎教自己弹这曲时的情形。她与张郎相识多年，她知道他是个江湖人，落拓地来，飒然地去，他待她与那些人是不同的。望着她的眼神里，是把她当做一个人，而不是个美丽的玩物。他每年来几次，他手把手教了她琵琶，为她诊治过病痛，从开始的两个孤单无根的人互相抚慰，不知什么时候她一颗心已经丢失了。不论鸨母多么不情愿，每次他来，她总是谢客，专心陪着一人。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长久的。自己终会年纪渐大，能得他帮助赎身，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她是无法陪伴在这个江湖人的身边的。他也并不需要。他们还是像是两片浮萍，即使多碰了几次，结局仍是要散了！
　　她心中激荡，手底下却正弹到了一叠最复杂明快的花十八，登时便走了调子，一串拍子都弹差了。她一惊而停下，原本背对着的那人已经回过头来。朱凝仍是呆呆坐在原地，眼睁睁瞧着那人极温柔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琵琶，然后俯下身。她便闭上了眼。

　　叶梦航走到门边的时候正听见里面有琵琶声传出。他不知怎地松了口气，便站着听住了。心中无数念头翻腾，一时想要立即破门而出，将人揪出来；一时又觉得茫然，不知自己在何处，为何要这么做？他忽然觉得十分荒唐，眼下情形的自己便好像一个胡思乱想醋海兴波的妻子，想要抓住在外花天酒地的官人一般。他摇了摇头，深深觉得自己昏了头了！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在这种地方流连本就不该！他来揪人本就是对的，有什么可犹豫！
　　叶梦航的手按上了门，正要发力，却听里面的琵琶声忽然停了。接下来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道了一声“张郎”这声音既柔媚，又带着点沙哑，接下去的声音，他就是再单纯也是明白不过了，脸上不由得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听见“咔”地一声，原来他不自觉地手下用力，已经把门锁捏坏了。

　　朱凝惊异不定地回头看着张勘，而张勘沉默了片刻，便点了点头。她心中纵有千万般不舍，却也不能违拗这人的意思。她紧张地挽了挽发，拢上衣襟，叶梦航侧身让了让，她小心翼翼瞟了一眼叶梦航，便从他身边走出去了。临走还合上了门，不知怎地，叶梦航却觉得她最后的那一眼，竟还有些别的什么。这女子的脚步一远，叶梦航才颤声道：“我来了，你知不知道？”
　　他这话说得也太没头没脑，张勘皱眉道：“我自然不知道。也没想到你竟追到这里来——”他话未说完，忽然眼前的叶梦航一拳劈面打来，他一惊之下侧身一躲，然而下一拳却又极快到来了。张勘竖起手掌，硬接了一拳，虽然叶梦航没用上多少内力，但他本修得是外门功夫，张勘却是大不如他了。张勘被这一拳震得退了两步，怒道：“你干什么！”
　　叶梦航又挥一拳，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万花弟子！你还是不是名门正派？你还要不要自己的脸面！你喝酒赌钱，我可以劝你拦你，现在你又跑来明目张胆流连青楼，害人终生，我看只能打醒了你！”他说着这些，手上却是丝毫不停，张勘被他缠不过，屋里家具又多，轻功也施展不开，两人在这小小斗室之内，竟然用上了小擒拿手互搏了起来。张勘本想回敬他几句，然而对方力大，自己渐渐应付不过，方才又多喝了多了些，酒气上涌，再过几招眼前便有些乱晃了。叶梦航的一掌在眼前好像变作了好几个，他肚子上挨了一拳，却也不觉得疼，伸手一抓，竟然抓到了叶梦航的手腕，他反应迟钝，被对方立刻反抓住，拽到了自己身前，再没力气抵抗了。
　　对上叶梦航怒气冲冲的脸，他却忽然心中一动，轻声笑道：“你倒是说说，我害了谁的终生？那人是你么？”
　　这句话钻进了叶梦航的耳中，他头脑中“轰”地一下，霎时只剩了一个念头：“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张勘见他发愣，便又挣起来，他早不再用武功中的招数，只是一味挣扎，叶梦航两手发颤，被他挣脱了手，连忙又抱回来，一个拧身将他箍在怀里，却不料撞上了身后的案几，两人带案全都摔倒在地上。天旋地转，叶梦航一个翻身，案角砸在了自己背上，疼得他哎呦一声，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张勘倒是半点也没摔疼。他一把推开了压在叶梦航身上的案几，柔声叹道：“你疼得怎样？肩上的伤没碰到吧？”
　　叶梦航心道这一路上你也不曾问过这伤，现在倒是想起来了，闷声道：“没怎样……早就好了，我哪是那么娇弱的。”他定睛看见这一番拉扯，张勘本来便松松垮垮的衣衫更是有一半被扯了下来，中衣歪了，一半肩膀都露在外面，他忽觉得心跳如鼓，抖抖索索拽上那人的衣领，急道：“快些起来，赖在地上做什么！”
　　张勘把他的手拍开，笑道：“你不起来，我怎么起来，这人是糊涂了。”叶梦航正想要反驳，张勘却又捻起他一根发带，悠悠道：“你忽然闯起来，还打骂我，可是坏了我的好事。你打算怎么赔？”
　　他说这话时一双多水的杏仁眼似是比平时更亮些，脸上似笑非笑地，叶梦航强忍住拧上他的嘴的念头，道：“还说我打骂你……”转念一想自己似乎真是这么做了，只有把脖子一梗道：“便……便是我打了你，也是气不过！那还是好事了！我早说过不许你来这些个不三不四的地方，你怎的就是不听？尤其是这青楼，有我在一日，你就不许来！”

　　张勘睡醒的时候觉得光线刺眼。他拿手挡了一下，才渐渐发觉天光已经大亮，而自己是躺在床上的。他楞了一刻，身边躺着的叶梦航已经极自然而然地蹭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张勘有点好笑，昨夜之后，这人简直就抓住了自己，片刻都不愿松手。他辨认了一阵，认出这是客栈的床，便伸手推了推叶梦航，见他揉揉眼睛，张开来瞧着自己，道：“你醒的真早。”
　　张勘道：“不早了，你瞧瞧外面。”叶梦航偏头看了看，有点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他见张勘看着自己眼神带着疑问，便犹疑着咳了一下，道：“昨夜……嗯你睡着了之后，我觉得整夜在那不好，到了早上被人发现就糟了，就，就带你跳窗回来了——你放心，夜深人静的，没人瞧见。”
　　张勘又呆了呆，忽道：“这个麻烦，我昨天的花酒钱还没付。”他见叶梦航似乎又想要发作，忙改口道：“这也没关系，小方在那呢，记他帐上就完了。”
　　叶梦航有些闷闷地想想，一个翻身按住了张勘的肩膀，半笑着佯怒道：“你自己承认的，你是害了我的终生，以后可不许再跑！这些个破地方，也统统不许再去，要是再叫我发现，我就……就……”
　　他一下没想到“就怎么样”，张勘早笑得抱着肚子转过身去，叶梦航被他笑得也泄了气，却又见他转回来，眼睛弯弯地，拖长了声音道：“有了你这样一个又霸道又会吃醋的娘子，郎君我的下半生可要难过了。”
　　叶梦航又气又笑，抬手就想给他一下，张勘手快，一把拦住他的胳膊，懒洋洋笑道：“既然起来了，去叫人烧水，我要洗澡。”
　　在水盆边洗了脸，穿戴整齐。他觉得后面张勘的眼睛总一直盯着他看，倒不好意思起来，快速整理完了出门，找到伙计要了开水，回去的时候路过院里，却看见方淳站在屋檐下，摇着扇子笑着见了他便招了招手。叶梦航犹豫了一下，便向他走了过去。